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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回头看时,田艺夫笑嘻嘻地站在来宾室的门口,不知刚才由这里走过去,怎么没有理会到屋子里有人。走向那里时,两位小姐站在桌子边,一个在理着鬓发,一个扯着衣襟,似乎等着无聊,已准备要走的样子。便拱手道:“真是对不起,让二位在这里久等了。走,我们一块到街上添点滋养料去。”

  夏小姐笑道:“我今天第一次听到丁先生说笑话。”

  丁古云笑道:“夏小姐总喜欢拿我开玩笑。”

  夏小姐正要辩说这句话,忽听得寄宿舍里人声一阵喧哗,王美今匆匆的跑了来,红着脸,微微的喘了气,站在房门口笑道:“莫先生来了!”

  这一声报告,不但教丁古云的脸色立刻郑重起来,在座的男女,同时脸色为之肃然,把嬉笑的面容都除去了。

  丁古云道:“已经到了这里吗?”

  王美今笑道:“政治家总是有政治家的风度的。大概他怕突然而来,有点让这里的先生感到不便。他在公路上等着,派人先到这里来通知一声。这里我已托东圃兄布置,还是我们……”

  丁古云道:“好的好的,我们两个人去欢迎去。”说着,他扭身就向外走。但走不多远,他又回转身来,向蓝田玉笑道:“这真是对不住,我又要失信了,恕我不能奉陪。这……喂!老田。”说着,向田艺夫拱了两手,笑道:“你大概是不去见莫公的。那么,就请你代陪二位小姐到街上去吃点心,请代会东。”说着,在身上取出几张钞票,交到艺夫手上。田艺夫并不推辞,坦然的拿着。

  丁古云又笑嘻嘻的拱了一拱手,方才走去。夏小姐笑道:“老田,你这没有什么话说了。你拿着人家的钱,请你拿出一张嘴来,代表人家去吃一顿,你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吗?你也应当学学丁先生为人才好。”说着,推了田艺夫就走。田艺夫出了大门,笑道:“我虽不怕老莫,但是带了两位小姐同在路上走着,遇到了他,究有些不便,我们由小路走吧。”

  他说时,真的挑选了水田中间一条小路走去。夏小姐笑道:“人家那样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特意下乡来看你,你陪了两位小姐,躲到一边去,本来有些说不过去。”

  田艺夫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道:“你瞧!我们现在拿个三四百块钱,真成了那话喝酒不醉,吃饭不饱。凭着我浪荡江湖十几年,到哪里去挣不了几百块钱。他自命是大人物,我也不把自己看成小人物,我去欢迎他?他不高兴我,至多把我这只闲饭碗打破。”

  夏小姐笑道:“丁大胡子向来也是你这个说法。可是他现在就改变作风了。”

  田艺夫本走在她前面,于是站在小路分叉的田埂上,等最后一个蓝田玉走到面前,才笑道:“我说,蓝小姐你可要明白。人家向来说不为五斗米折腰的。”

  蓝田玉酒窝儿一掀,眼皮儿一撩,向他笑道:“不为五斗米折腰?你天天吃饭,也没有打听五斗米值多少钱?”

  田艺夫道:“你别装傻吧。上海人打话,假痴假呆。他这样卑躬屈节去欢迎老莫,可是为了一个人。”

  蓝田玉一面走着,一面说话,已是走在田艺夫前面了。田艺夫看她的后影,双肩微抬了一抬,似乎带着笑意了。她笑道:“自然是为了一个人。”

  夏小姐在最前面,笑着没作声。田艺夫道:“他为了谁呢?”

  蓝田玉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为了莫先生是一位教育界的权威。”

  田艺夫哈哈笑道:“岂有此理!”

  夏小姐回转头来笑道:“你才岂有此理呢。她说自然为了一个人,这话就恰到好处,你这个不知趣的人,打破沙锅问到底。作文章要像你这样说话一般,一点含蓄也没有,才是下品。”

  田艺夫呵呵大笑,身子一歪,一脚落入田里,踩了一脚的泥。所幸他穿的是皮鞋,提起脚来,在活草上擦擦,也就干净了。夏小姐笑道:“一个人总不可以兴奋过甚,什么事过了份,就要出乱子。我听说丁大胡子滚到泥田里去过一回。”

  田艺夫道:“你又是一句大胡子,你难道讨厌他的大胡子。”

  夏小姐红着脸,回转头来,呸了他一声。田艺夫走着路,自言自语的道:“老丁为了他要塑出自己一副尊严的偶像,三十多岁的时候,就蓄了胡子,他蓄胡子,至不自然,是有所为而蓄的。既是有所为而蓄的……”

  夏小姐拦着道:“不要提这个问题了,我肚子饿了,快些走吧。”

  田艺夫笑道:“不要忙,我们应当在这小路上互相交错过去,不要碰着了老莫。”

  他交代明白了,两位小姐,方才不去催促他。果然,不到十分钟的时候,隔一片水田。望到丁古云王美今引着莫先生尚专员在那边石板路上走去。他们在这里看到丁古云,丁古云也在那边路上看到他们了。原来他虽在作欢迎专使,他心里可在叽咕着,不要又遇了个正着。这时见他们由小路过去,在眼角一飘之下,心里坦然,而心里也就暗暗连赞田艺夫是解人。他正这样打算着,恰好紧随在他身后的莫先生在发言了。他说话的声音,和他的地位恰成反比例,非常之低微,不留心是听不到的。而况他又说的是家乡国语,也不大好懂。因之丁古云听到他发言的时候,立刻半侧了身子走路,好带看着后面的人,而且心无二用的仔细听着,这就管不到隔了水田的蓝小姐了。莫先生脸上带了微笑,他道:“这地方风景很好,有山有水有树木,有田园。这重庆郊外,山谷虽多,却缺少溪流,这里难得有这一弯流水绕了你们的寄宿舍。”

  丁古云笑着答应了一个是字。莫先生又道:“我到乡下来一回,我就要发生着很大的感慨,什么时候,我也能够到乡下来休息几天呢?”

  丁古云笑道:“莫先生怎么能休息呢?莫先生对着国家负了多大责任,国家是不容可莫先生休息的呀。”

  莫先生点头道:“唯其如此,我就很羡慕各位在这里的生活了。”

  丁古云不愿说这里的生活有可羡慕的,而又不愿驳莫先生的话,只是回转身来,微笑着点了两点头。莫先生见他们寂然,也就了解他们的意思,便笑道:“自然物质上大家是很清苦的,不过我们忝为知识分子,我们应当看破一点。孔夫子说,士志于道,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丁古云笑道:“是的,我们就是这样想。也因为这样想了,所以我们看到那些无知无识的人,都大发其国难财,我们毫无怨尤。莫先生可以到我们宿舍里看看,就可以知道我们的日子,是过得相当刻苦的。”说着话时,已经到了寄宿舍大门口,里面几位先生,由仰天、陈东圃引着,一齐迎了出来。莫先生慢慢的走,清瘦如仙鹤,鞠躬如也,抢上前一步,伸出右手五个指尖,颤巍巍的,和欢迎的人,一一握着手。从从容容说着:“大家好,大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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