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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平常给朋友写信,最烦腻写那些无关事实的废话,一张八行,不容易写满,今晚写信给蓝小姐,却变了往日的气质。从中国抗战写起,继写到艺术家抗战的贡献,再写到彼此为抗战而遭遇的流浪生活,又再写到彼此的关系,应当互相帮助。然后一转,说到在女学生中,她是一个最堪造就的人才。接着便写上自己对蓝小姐这番倾慕,简直以艺术之神看待。最后才说到自己对于她愿竭尽一切力量来帮忙。不过昨日没有怎样谈得好,不知她究竟愿意哪一项工作,希望有个机会畅谈一阵。

  一口气把信写完,将信纸数一数,竟写了十八张之多。写的时候,却也无所谓,放下笔,凝一凝神,眼看着灯发黄,颈子有点僵,手腕更是十分酸痛。但这封信的工作并没有完,既不曾校对,又没有写信封。正待再接再励,灯焰昏暗着,看时,灯盏里的菜油没有了。原来每夜一灯盏油,点两根灯草,总可点到半夜。心想,难道已半夜了?待要出房门去加油,站起来,偏头听听万籁均寂,全寄宿舍里人都睡了。

  走到房门口,正还在打算着。出去呢不出去呢?这灯焰突然一亮,仿佛有人剔了灯草一般。这正是灯的回光返照。他猛可省悟,要去维持灯亮,然而不及移开脚步,灯已熄了,立刻满眼漆黑。他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声捣乱,只得暗地里摸索着去上床睡觉。但是桌上那一叠信纸,他是放在心上的,既怕耗子出来拖乱了,又怕风吹开了窗子,会把信纸吹掉,已经安然落枕了,这一想,复又爬起床来。他走时,虽然两手伸着,老远的就去摸索,可是又不曾顾到脚下。通一声,把一张木凳子踢倒,却吓了自己一跳。摸索着搬开了凳子,缓缓的摸到书桌上,通的一声,又把瓦灯盏推倒。口里连说着糟糕,两手在桌面上按了十几下,才按到那一叠信纸,摸开了抽屉,将信纸放了进去,才算放了心。

  不过重新睡到床上的时候,觉得在脚干上,很有点疼,必是那木凳子碰重了。这也不去管它,明日一早起来,先把这信校对后发出去要紧。现在当休息几个钟点,以便明日早起。这样想了,神经是支配了自己,听到村鸡乱叫,自然的便醒了。清醒白醒的在枕上睁了眼睛,望着纸窗户慢慢地发白。等着窗纸全幅大亮了,一骨碌爬起来,不由得又连连的叫了几声糟糕。原来有两张信纸,落在地上,被自己脚踏了,印了大半边脚印,赶快跳下床来,将两张信笺拾起来看时,却已完全不适用了。再扯开抽屉看看那十几张信纸,底面几张,全都染上了手指油印,正是昨晚摸过灯盏之后,又摸信纸,是自己手指捏着的油印。假如昨晚不发神经,不摸黑起来摸信纸,就不会有这种扫兴的事了。这样的信纸,如何能寄给蓝小姐?

  站着出了一会神,立刻下了决心,不开房门,也不洗脸漱口,坐到书桌边来,就按照了那毁坏信纸的张数,一张一张补写起来。为了怕写的字大小不与原件相同,就会不能恰好填满那张纸,于是把纸模着原件,一个字,一个字的印着写。这困难自然克服了,可是埋头痛干之下,却把抽屉里一叠信纸写完了,到了抽着最后一张信纸,发现难以为继的时候,检点原信,还有两张信纸不曾补完,天下就有这样不巧的事,将手上这张信纸填补上了。就还差着一张纸。本想不开房门就把这封信补写起来的,这事已不可能,因为拿一张别的纸来补齐,这一叠信纸的样式就不一律了。

  他将信纸收到抽屉里,匆匆漱洗一过,也来不及喝茶了,立刻就走出寄宿舍到附近一个小镇市上去买信纸。不想买回来了,信纸与原来的又不一样,只得带了信纸式样,第二次再上小镇市上去买信纸。买回来后,还是掩上了房门,伏在桌上补写完那封信。寄宿舍里,早上本来是有一餐稀饭的。听差看到他关门工作,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只好随他,没有敢去请他吃饭。

  丁古云把信补好,自己又从头至尾看上一遍,贴好了信封邮票,赶快就出去寄。这是上午十点钟,他在早上三小时之间,匆匆的就出去了三次,同寓的人看到,不能不认为是一件奇事,只因他的脾气古怪,没有人敢问他罢了。他回来的时候,似乎是饿了,手里拿了几个烧饼。站在正中屋子里,靠了桌子喘气。这桌子上是有一壶公共用的白开水的。他将粗瓷碗斟了一碗水,手里捧着喝,一面向屋里走。王美今随着他身后走进屋子,因道:“丁兄今天很忙呵。我们正还有个问题等着你决定呢。”

  丁古云坐着,左手端了一碗白开水,右手拿了烧饼咀嚼。因道:“今天赶着写两封家信。你有什么事和我商量呢?”

  王美今道:“你在写信的时候,来了一位尚专员。他说,会里的意思,愿我们筹办一些作品,送到华盛顿去展览募捐,希望你也参加。为了筹办这事,并可开支一笔款子。”

  丁古云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忽然一动。心想,正愁着进行大事,缺少一笔现款。既是有这个要钱的机会,何妨顺便捞他几文?便道:“为了国家抗战,我当然照着气力去办。不过上次我的出品,为了原料不高明的原故,东西作得十分不凑手。这次若要作得好一点,必须给我一笔经费,让我自己到仰光去采办一趟原料。”

  王美今笑道:“教我们自己拿钱买飞机票,当然是困难的事。可是这事让公家出钱,那就太不成问题了。你这个要求,我想尚专员可以接受。”

  丁古云道:“若是时间赶得及的话,搭公家汽车来往也可以,我不一定要坐飞机。原料方面,大概要三五万元的本钱。总而言之一句话,若除了车票或飞机票不算,能给我那个数目,我一定有百十件作品贡献出来。”

  王美今点点头道:“你若是拿出一百件作品,只要这些个本钱,那不算多。今天入城,我给尚专员回信,就是这样说吧。”

  丁古云端了碗,缓缓的喝着白开水,凝神想了有四五分钟,因道:“就是再要多一点出品也可以,不过我要找一个助手。”

  王美今道:“但是你的助手很难找呀!”

  丁古云道:“只要给我钱,我自然有法子找。”

  王美今道:“作品自然是越多越好,你这个要求,尚专员也是乐于接受的。”

  丁古云向他拱拱手道:“那就全靠你帮忙了。”

  王美今笑道:“你老先生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对于含有政治性的钱,你是不要的。”

  丁古云一扬头道:“这话你何所见而云然?何况我为了抗战筹款,这小数目的本钱,由公家手里来,依然用到公家身上去,又不是我私人要钱,我为什么不要呢?你们一向是误会了我。我作事郑重,你们总认为是固执不通。假如尚专员能借一笔款子给我,我写一张字据给他,也无不可。若是所说的事不成,我还要把这项要求请托你呢。”

  王美今道:“为公家的事你又何必借钱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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