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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丁古云也只得站定了脚,说了一声明天见,遥望她那苗条的影子,渐渐在月亮下消失。自己在花圃中心月光下呆站了一会,缓缓的回到屋子里去。一架腿坐在藤椅上,回想着过去的事。觉得今天与蓝田玉这一会,实在有点出乎意外,在北平是否教过这样一个学生,倒想不起来。但是,丁某人并没有作什么部长与院长,似乎她也不至于冒充我的学生。想到这里,不免手摸了胡子,静静的出神。

  在摸胡子的当儿,忽然又起了一个新的感想。是啊!刚才和她对坐的时候,自己不敢去摸胡子,免得在她面前,作出倚老卖老的样子。奇怪,向来对于学生谈话,是不肯失去尊严的面目的,为什么见了这么一个女子,就不能维持自己的尊严?今日在这大学的礼堂上,受着全体学生的欢迎,证明我是一位有道德有学问的艺术家。一下讲台,我就为了一个青年女子所迷恋。而这女子,恰是我的学生。若是有人知道,我的师道尊严在哪里?便是没有人知道,自己问自己,在人面前一本正经,背了人却来追求自己的女学生,口仁义而行盗跖,我还算个教育界的有名人物?

  想到这里,自己伸手拍了一下大腿。又想:赶快洗濯了过去几小时那卑污的心理吧。好在这一切罪恶的产生,并非由于自身,是由于那女子有心的引诱。可是,她那样年轻而又漂亮的女子,为什么要引诱我这么一个长胡子的人呢?大概是我的误解。我之所以有此误解,大概是由于她那份装束,和她那份殷勤。的确,她那个面貌,和她那份身材,不是美丽两个字可以包括的,觉得在美丽之外,还有一种风韵。美丽是在表面上的,而且可以用人工去制造的。这风韵是生在骨子里的东西,却不易得。

  想到这里,他不能再在这里呆坐着了,背了两手在身后,在屋子里来往的踱着步子。有时站到窗子边,向大地上看看月色;有时沿了墙,看看墙上旅馆所贴的字条;有时坐到桌子边,手扶了茶壶,待要倒茶喝,却又不肯去倒。心想,这个女子,可以说是生平少遇的。生平也多少有些罗曼斯,但于今想起来,对手方并不是什么难遇的人物。像她这样的人才,自己送上门来,将她放过,未免可惜。大时代里的男女,随随便便结合一番,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不用谈平常的男女,就是我们教育的人物,也很多艳闻。就像某大校长,也是桃李盈门的人物,他就要了一位十八岁的新太太。这件事既无损于某君之为人,而且他还很高兴的送这位新太太进中学去念书呢。至于我们这艺术界的人物,根本就无所谓。蓝小姐已走入浪漫圈,那一个圈子里,更是开通,几乎用不着结婚式仪就生儿女。对于这样一个女子,又何必有什么顾忌?好!明天就在这里再耽搁一天,看她是怎样来应付?有了,我明天就对她说。她那种姿态,很可代表某一种女子,我要借她的样子,塑一尊像,甚至就邀约他一路到我寄宿舍里去,好在她现时住闲,有的是时间。她不至于不去吧?

  丁古云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脚就只管在楼板上走着。他似乎忘记了脚下在走路,在屋子里走了一个圈子,又走一个圈子,就是这样的走。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到那屋外面的时钟,当当响了九下,在乡下居住的人,几乎是七点钟就要熄灯上床,随便一混就到了九点钟,这实在是过了睡觉的时候了。于是走到房门口,向外探望一下,见全旅馆的房间都掩了房门,静悄悄的没有声息,也没有了灯光。但见月华满地,清光入户,心里头清静一下。这也就感到这里夜的环境,倒也值得留恋。于是缓步下楼,走到花圃中心,在月亮下站着。他抬头先看看月亮,并看看环境的四周。后来就也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

  在看这影子的时候,觉那轮廓所表现的,还是一具庄严的姿势。他忽然心里一动,立刻跑回屋子去。那屋子壁上,正悬了一面尺来长的镜子,对了镜子看时,里面一个长袍马褂,垂着长胡子的人,非常正派。心想这样看来,我本人的影子,大概还没有失掉尊严吧?我是个塑像家,我倒有研究这姿势之必要。那田艺夫引夏小姐到我寄宿舍里去,我就屡次表示反对,到了我自己,就糊涂了吗?这个姓蓝的女子,就是夏小姐介绍的,我有什么行动,夏小姐必是首先知道。不用说再有什么行动,就是今日这一番周旋,她也必定会转告田艺夫。田艺夫是碰过我的钉子的,他必定大事宣传,报复我一下。我自己塑的这尊艺术君子的偶像,只要人家轻轻一拳,就可以打个粉碎。

  想到这里,他再一看镜子里的丁古云,已是面红耳赤,现出十分不安的样子。于是手摸胡子,把胸脯一挺,想道,不用怕,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明天一大早,我就离开此地,回去见了同寓的人,我坦然的告诉他们,夏小姐引了一个旧日的女学生来求我找工作。一个当老师的人,见见自己的旧学生,这有什么了不得?

  他这么一兴奋,那镜子里丁古云的尊严又恢复了起来。于是不朝镜子看了,坐到旁边椅子上,手摸胡子静静的想了一番。他自己点点头道:对的对的,这是对的,我半生的操守,怎可毁于一旦?这蓝田玉对我这份殷勤,若说她演戏的人,只是当了戏演,那倒罢了。若是她为了要和我找工作,就不得不做出这份媚态来,那她是用心良苦,我更不应当乘人于危。若说前二者都不是,她是爱上了我,决无此理!她这样个有挑拨性的女子,还会少了青年追求她?她爱上了我?爱我这把胡子?爱我这穷的艺术家?

  想到这里,倒不觉自己笑了。他自言自语的道:不管如何,我必须知她那份殷勤是假的。她既是假的,我倒真的去着魔吗?好了,一语道破,我就是这样决定的向前做。不必顾虑什么了。他想定了,突然将大腿一拍站起身来。掩上房门,展开被褥,自去睡觉。在身子安贴在被褥的时候,才觉得身体颇是疲劳,这一睡下,极其舒适。回想着一下午心绪的纷乱,实在也就太无聊了。

  §第六章 失了灵魂吗

  丁古云在这个时候,自是停止了这一天的心理动荡,安安静静的合着眼,睡了过去。可是这蓝田玉小姐,倒着实的钟情于他。忽然推了房门进来,笑道:“这样好的月色,不要辜负了它,我们一路出去踏踏月华吧。”说着,手扶了丁古云的臂膀,就向外走。

  丁古云也就没有考虑到是否会被人看见,紧紧挽了她一只粉臂。睁眼看时,两人同站在一丛蔷薇花架下,浓香醉人。这花架下,十分僻静,正放了一张露椅。便挽了蓝田玉一同坐下,笑道:“密斯蓝我实在是爱你,但是我这句话,真不敢冒昧的向你说。你觉得我这话不过分吗?”说着偷看她的颜色,只见她低了头只管微笑,两个小酒窝漩着,实是爱人。

  丁古云挽了她的手,心房乱跳,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蔷薇架下,有人哈哈大笑道:“好一个谈师道尊严的大艺术家,带了女学生在这地方干什么?”

  一言未了,拥出一群人来。看时,正是今天听讲照相的那群青年。

  丁古云吓得手足不知所措,转身就跑。不想跑得急了,奔入那蔷薇花架子里,被枝蔓紧紧把身子缚住,倒弄得进退两难。这就有人喊道:“不让他跑了,绑了他游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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