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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姑奶奶吃了饭便走了,怕迟了要关电灯。全少奶奶正在收拾碗盏,仰彝还坐在那里,帮着她把剩菜拨拨好,拨拨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妇两个在起坐间里,紫薇却走了进来,向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见我们厨房里的煤球,多虽不多,还是搬到楼上来的好,说现在值钱得很哩!让人拿掉点也没有数。我看就堆在你们房里好了。今天就搬。”全少奶奶答应着,紫薇在圆桌面旁边站了一会,两手扶着椅背,又道:“我听姑奶奶说,潆珠有了朋友了,在一个店里认识的。”她看她儿媳两个都吃了一惊似的,便道:“你不要当我喜欢管你们的事——我真怕管!你们匡家的事,管得我伤伤够够了!能够装不知道我就装不知道了,这姑奶奶偏要来告诉我!告诉了我,我再不问,回头出了什么乱子,人家说起来还是怪到我身上,不该像你们一样的胡涂。”全少奶奶定了定神,道:“是本来就要告诉妈的,先没打听仔细,现在知道了,原来大家都是认得的,潆芬有个同学的哥哥,跟那人同过学。是还靠得住的!那人家里倒是很好,父亲做生意做得很大的,人是没有什么好看,本来也不是图他好看——潆珠这一点倒是很有主见的。”

  她急于洗刷一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张小方脸,是苍白的,突出的大眼睛,还要白,彷佛只看见眼白。紫薇道:“唔。本来你们也想得很周到的,还要问我做什么?——仰彝自然也赞成的了。”仰彝笑道:“我,我不管。现在世界文明了,我们做老子的还管得了呀?……这种人也真奇怪,看见了就会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气,忙道:“这个人倒是说了许多回了,要到我们这儿来拜望,见见上人。因为还没同妈说过,我说等等罢——”仰彝笑道:“还是不要人家上门来的好,把人都吓坏了!”紫薇道:“本来也不必了,又不图人家的人才,已经打听明白了嘛,人家有钱。阔女婿也是你们的,上了当也是你们的女儿——我随你们去呕!”

  紫薇进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红桌布掀了过来,卷作一卷,低声道:“说明白了也好……”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来擦嘴又醒鼻子,笑道:“我家这个大女儿小时候算命倒是说她比哪个都强,就是胆子大,别看她不声不响的,胆子泼得很!现在这文明世界,倒许好!”

  全少奶奶自己又发了会楞,把东西都丢在桌上,径自上三层楼来。女孩子的房里,潆华坐在床上,泡脚上的冻疮,脚盆里一盆温热的紫色药水,发出淡淡的腥气,她低着头看书,膝上摊着本小说,灯不甚亮,她把脸栖在书上。潆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潆珠站着,挨着对过的一张床,把一双脚跪在床上,拿着件大衣,在下摆上摸摸捏捏,把头伸到破了的里子里。她母亲便问:“做什么?”潆珠微笑道:“里头有个铜板。”潆芬笑道:“一个铜板现在好值许多钱呢!”潆华头也不抬,道:“这天真冷,刚刚还滚烫的,一下子就冷了!”潆芬道:“外头还要冷呢,你看窗子上的汽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轻轻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张看,道:“可是有月亮?好像看见金黄的,一晃。”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着潆珠,潆珠被她母亲一看,越发地心不在焉,寻找铜板,手指从大衣袋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全少奶奶道:“尽掏它做什么?你看,给你越挣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妈去告诉的。后来问到我,我就说:大家都是认得的;确实知道是很好的人家,潆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说穿了就没有事了。奶奶是那个脾气,过过就好了。”

  潆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丢,她顺势扑倒在床,哭了起来。虽然极力地把脸压在大衣上,压在那肮脏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声的呜咽还是震动了这间房,使人听了很受刺激,寒冷赤裸,像一块揭了皮的红鲜鲜的肌肉。妹妹们一时寂静无声,全少奶奶道:“你疯了?哭什么?你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奶奶今天说了你两句,自己的奶奶,有什么难为情的?今天她是同爷爷吵了嘴,气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霉。快不要哭了,哭出病来了!你这样难过,是你自己吃亏噢!”潆珠还是大哭,全少奶奶渐渐的也没有话了,只坐在床边,坐在那里彷佛便是安慰。

  忽然之间电灯灭了。潆华在黑暗里彷佛睡醒似地,声音从远处来,惺忪烦恼地叫道:“真难过!我一本书正看完!”潆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愿看了一半?”潆华道:“不是嗳,你不知道,书里两个人,一个女的死了,男的也离开北京,火车出了西直门,又在那儿下着雨……书一完,电灯又黑了,就好像这世界也完了……真难过!”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潆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语道:“还要把煤球搬上来。”她高声叫老妈子。老妈子擎着个小油灯上楼来,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来到厨房里。全少奶奶监督着老妈子把桌肚底下堆着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里,油灯低低地放在櫈上,灯光倒着照上来,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滚圆的,显得肥胖可爱。一只新的砂锅,还没用过的,灯光照着,玉也似的淡黄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只手指轻轻摸了一摸,冰凉之中也有一种温和、松松的质地。地下酱黄的大水缸盖着木头盖;两只洋铁筒迭在一起做成个小风炉。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头还熏着一壶水,半开的水,发出极细微的唏嘘,像一个伤风的人的睡眠,余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这里怨天怨地做了许多年了。这些年来,就这厨房是真的,污秽,受气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话,她公公的夸大,她丈夫的风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话,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现在,她女儿终身有靠了,静安寺路上一爿店,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着这厨房也心安了。

  玻璃窗上映出油灯的一撮小黄火,远远地另有一点光,她还当是外面哪家独独有电灯,然而仔细一看,还是这小火苗的复影。除了这厨房就是厨房,更没有别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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