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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声(3)


  獏:“是的,他们有一种稚气的风韵,非常可爱的。”

  张:“对于我,倒不是完全因为他们的稚气。因为我是中国人,喜欢那种古中国的厚道含蓄。他们有一种含蓄的空……”

  獏:“嗳,好的就是那种空气;譬如说山上有一层银白的雾,雾是美的,然而雾的后面还是有个山在那里。山是真实。他们的雾,后面没有山。”

  张:“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于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獏:“看他们的画,在那圆熟悯丽之中,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虚心地等待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

  张:“……”(最初发表时,此处被删去约110字。)

  獏:“……”(最初发表时,此处被删去约100字。)

  张:“……”(最初发表时,此处被删去约95字。)

  獏:“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我们总是贪多贪多,总是不满足。”

  张:“我想并不太苛刻。可是,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的。”

  獏:“我也是。”

  张:“现在的中国和印度实在是不大好。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就连我所喜欢的赫克斯莱,现在也渐渐地不喜欢……”

  獏:“是的,他并没有我们所想的伟大。”

  张:“初看是那么深而狭,其实还是比较头脑简单的。”

  獏:“就连埃及的艺术,那样天高地厚的沉默,我都有点疑心,本来没有什么意思,意思都是我们自己给加进去的。”

  张:“啊,不过,一切的艺术不都是这样的么?这有点不公平了。”

  獏:(笑)“我自己也害怕。这样地没常性,喜欢了又丢掉,一来就粉碎了幻象。”

  张:“我想是应当这样的,才有个比较同进步,有些人甚至就停留在王尔德上——真是!”

  獏:“王尔德那样的美真是初步的。——所以我害怕呀,现在我同你说话,至少我知道你是懂得的;同别人说这些,人家尽管点头,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懂得了没有?家里人都会当我发疯!所以,你还是不要走开罢!”

  张:“好,不走。我大约总在上海的。”

  獏:“日本人的个性里有一种完全——简直使人灰心的一种完全。嫁给外国人的日本女人,过了大半辈子的西洋生活,看上去是绝对地被同化了,然而丈夫一死,她带了孩子,还是要回日本,马上又变成最彻底的日本人,鞠躬,微笑,成串地说客气话,爱国爱得很热心,同时又有那种深深浅浅的凄清……”

  张:“嗳,不知为什么,日本人同家乡真的隔绝了的话,就简直不行。像美国的日侨,生长在美国的,那是非常轻快漂亮,脱尽了日本气的了;他们之中就很少好的,我不喜欢他们。不像中国人,可以有欧化的中国人,到底也还是中国人,也有好坏。日本人是不能有一半一半的。”

  獏:“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一个人种学家研究出来,白种人的思想是一条直线,中国人的思想是曲折的小直线;白种人是严格地合逻辑的,而中国人的逻辑常常转弯,比较活动,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却是更奇怪的,是两条平行的虚线,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然后再是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这样推行下去。——这不是就像一个人的足印?足印与足印之间本来是有空隙的,即使高一脚,低一脚,踏空了一步,也没有大碍;不像一条直线,一下子中断了,反而不容易连下去。”

  张:“呀,真好,两条平行的虚线比作足迹。单是想到一个人的足迹,这里面就有一种完整性。”

  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已经是黑夜,天上有冬天的小小的蛾眉月和许多星,地上,身上,是没有穿衣服似的,漫了水似的,透明透亮的寒冷。她们的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同样的远近;可是獏梦坚持着要人送,张爱玲虽然抱怨着,还是陪她向那边走去。

  张:(颤抖着)“真冷! 不行,我一定要伤风了!”

  獏:“不会的。多么可爱的,使人神旺的天气!”

  张:“你当然不会伤风,再冷些你也可以不穿袜子,吃冰媒淋,出汗。我是要回去了!越走,回去的路越远。不行,我真的要生病了!”

  獏:“啊,不要回去,送我就送到底吧,也不要生病!”

  张:“你不能想象生病的苦处。现在你看我有说有笑,多少也有点思想,等我回去发烧呕吐了,却只有我一个人。我姑姑常常说我自私:‘只有獏梦,比你还自私!’”

  獏:“啊,难道你也真的这样想么 ?喂,我有很好的一句话批评阿部教授的短篇小说《星期五之花》。那一篇我看到实在很失望。”

  张:“我也是。仿佛是要它微妙的,可是只做到轻淡。”

  獏:“是的,不过是一点小意思,经不起这样大写的。整个地拉得太长,摊得太薄了。可是我说得它很美丽,我说它是一张铅笔画,上面却加上了两笔墨水的勾勒,落了痕迹了。我就这样写在作文里交了进去,你想他会生气吗?”

  张:“不会的吧?可是不行,我真的要回去了,太冷了!”

  獏:“啊,这样走着说话不是很好吗?”

  张:“是的,可是回去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有时候我耐不住一刻的寂寞。电车上倒是有许多人,热热闹闹的,可是挤不上。不然就坐三轮车回去,把时间缩短一点也好,我又不愿意花那个钱,太冤枉了!为什么我要把你送到家然后自己叫三轮车回去?又不是你的男朋友!——除非你替我出一半钱。”

  獏:“好了好了,不要叽咕了,你叫三轮车回去,我出一半。”

  张:“好的,那么。”

  张爱玲没有一百元的票子,问獏梦借了两百块,坐车用了一百七十,在车上一路算着獏梦应当出八十五,下次要记着还她一百十五元。她们的钱向来是还来还去,很少清帐的时候。

  (原刊1945年3月《天地》月刊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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