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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一唱一和,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男人终于动手来拉了。女人便在锣鼓声中绕着台飞跑,一个逃,一个追,花枝招展。观众到此方才精神一振。那女孩子起初似乎是很大胆,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却也出她意料之外。她逃命似的,但终于被捉住。她心生一计,叫道:“嗳呀,有人来了!”哄他回过头去,把灯一口吹灭了,挣脱身跑到房间外面,一直跑到母亲跟前,急得话也说不出,抖作一团。老夫人偏又胡涂得紧,只是闲闲坐着摇着扇子,问:“什么事?”小姐吞吞吐吐半晌,和母亲附耳说了一句隐语,她母亲便用扇子敲了她一下,嗔道:“你这丫头!表哥问你要什么东西,还不给他就是了!”把她当个不懂礼貌的小孩子。她走出房门,芳心无主,彷徨了一会;顿时就像个涂脂抹粉穿红着绿的胖孩子。掌灯回到自己房里,表兄却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倒是一喜,连忙将灯台放在地下,且去关门,上闩。一道一道都闩上了,表兄原来是躲在房里的,突然跳了出来。她吃了一吓,拍拍胸脯,白了他一眼,但随即一笑接着一笑,不尽的眼波向他流过去。两人重新又站到原来的地位,酬唱起来。在这期间,那张床自又出现了,在左近一耸一耸的只是徘徊不去。

  末了,小生并不是用强,而是提出了一宗有力的理由——我非常想晓得是什么理由——小姐还是扬着脸唱着:“又好气来又好笑……”经他一席话之后便又愁眉深锁起来,唱道:“左又难来右又难……”显然是口气已经松了。不一会,他便挽着她同入罗帐。她背后脖子根上有一块肉肥敦敦的;一绺子细长的假发沿着背脊垂下来,描出一条微驼的黑色曲线。小生只把她的脖子一勾,两人并排,同时把腰一弯,头一低,便钻到帐子里去了。那可笑的一剎那很明显地表示他们是两个女孩子。

  老夫人这时候却又醒悟过来,觉得有些蹊跷,独自前来察看。敲敲门,叫“阿囡开门!”小姐颤声叫母亲等一等。老夫人道:“‘母亲’就‘母亲’,怎么你‘母母母母母’的——要谋杀我呀?”小姐不得已开了门放老夫人进来,自己却坚决地向床前一站,扛着肩膀守住帐门,反手抓着帐子。老夫人查问起来,她只说:“看不得的!”老夫人一定要看,她竟和母亲扭打,被母亲推了一跤,她立刻爬起身来,又去死守着帐门;挣扎着,又是一跤掼得老远。母亲揭开帐子,小生在里面顺势一个跌扑,跪在老夫人跟前,衣褶飘起来搭在头上盖住了脸。老夫人叫喊起来道:“吓杀我了!这是什么怪物?”小姐道:“所以我说看不得的呀。”

  老夫人把他的盖头扯掉,见是自己的内侄,当即大发雷霆。老夫人坐在椅上,小姐便倚在母亲肩膀上撒娇,笑嘻嘻的拉拉扯扯,屡次被母亲甩脱了手。老夫人的生气,也不像是家法森严,而是一个赌气的女人,别过脸去噘着嘴,把人不瞅不眯。后来到底饶了他们,吩咐公子先回书房去读书,婚事以后补办。不料他们立刻又黏缠在一起,笑吟吟对看,对唱,用肘弯互相推一下。老夫人横拦在里面,楞起了眼睛,脸对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半晌,方才骂骂咧咧的把他们赶散了。

  这一幕乡气到极点。本来,不管说的是什么大户人家的故事,即使是皇宫内院,里面的人还是他们自己人,照样的做粗事,不过穿上了平金绣花的衣裳。我想民间戏剧最可爱的一点正在此;如同唐诗里的“银钏金铰来负水,”——是多么华丽的人生。想必从前是这样,在印度就一直是这样。

  戏往下做着:小生带着两个书僮回家去了,不知是不是去告诉父亲央媒人来求亲。路上经过一个庙,进去祝祷,便在庙中“惊艳”,看中了另一个小姐。那小姐才一出场,观众便纷纷赞许道:“这个人末相貌好的!”“还是这个人好一点!”“就只有这一个还……”以后始终不绝口地夸着“相貌好”“相貌好”。我想无论哪个城里女人听到这样的批评总该有点心惊胆战,因为晓得他们的标准,而且是非常狭隘苛刻的,毫无通融的余地。这旦角矮矮的,生着个粉扑脸,樱桃小口,端秀的鼻梁,肿肿的眼泡上轻轻抹了些胭脂。她在四乡演出的时候大约听惯了这样的赞美,因此格外的矜持,如同慈禧太后的轿夫一样稳重缓慢地抬着她的一张脸。

  她穿着玉色长袄,绣着两丛宝蓝色兰花。小生这时候也换了浅蓝绣花袍子。这一幕又是男女主角同穿着淡蓝,看着就像是灯光一变,幽幽的,是庵堂佛殿的空气了。小姐烧过香,上轿回府。两个书僮磕起了头来,寻不见他家公子,他已经跟到她门上卖身投靠了。他那表妹将来知道了,作何感想呢?大概她可以用不着担忧的,有朝一日他功成名就,奉旨完婚的时候,自会一路娶过来,决不会漏掉她一个。从前的男人是没有负心的必要的。

  小生找了个媒婆介绍他上门?这媒婆一摇一摆,指着个蒲扇,起初不肯荐他去,因为陌生人不知底细,禁不起他再三央告,毕竟经手把他卖进去了。临走却有许多嘱咐,说:“相公当心!你在此新来乍到,只怕你过不惯这样的日子,诸事务必留心;主人面前千万小心在意,同事之间要和和气气。我过几天再来看你!”那悲悲切切的口吻简直使人诧异——是从前人厚道,连这样的关系里都有亲谊?小生得机会便将他的来意据实告诉一个丫鬟。丫鬤把小姐请出来,转述给她听。他便背剪着手面朝外站着,静等她托以终身。这时候的戏剧性减少到不绝如缕。……

  闵少奶奶抱着孩子接我,我一直赖着不走。终于不得不站起身来一同挤出去。我看看这些观众——如此鲜明简单的“淫戏”,而他们坐在那里像个教会学校的恳亲会。真是奇怪,没有传教师的影响,会有这样无色彩的正经而愉快的集团。其中有贫有富,但几乎一律穿着旧蓝布罩袍。在这凋零的地方,但凡有一点东西就颠得是恶俗的卖弄,不怪他们对于乡气俗气特别的避讳。有个老太太托人买布,买了件灰黑格子的,隐隐夹着点红丝,老太太便骂了起来道:“把我当小孩子呀?”把颜色归于小孩子,把故事归于戏台上。我忍不住想问:你们自己呢?我晓得他们也常有偷情离异的事件,不见得有农村小说里特别夸张用来调剂沉闷的原始的热情,但也不见得规矩到这个地步。

  剧场里有个深目高鼻的黑瘦妇人,架着钢丝眼镜,剪发,留得长长的掳到耳后,穿着深蓝布罩袍——她是从什么地方嫁到这村庄里来的呢?简直不能想象——她欠起身子,亲热而又大方地和许多男人打招呼,跟着她的儿女称呼他们“林伯伯!”“三新哥!”笑吟吟赶着他们说玩话。那些人无不停下来和她说笑一番,叫她“水根嫂。”男男女女都好得非凡。每人都是几何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宽度与厚度。整个的集会全是一点一点,虚线构成的图画;而我,虽然也和别人一样的在厚棉袍外面罩着蓝布长衫,却是没有地位;只有长度、阔度与厚度的一大块,所以我非常窘,一路跌跌冲冲,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

  (一九四七年作,一九八二年修订于美国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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