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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小姐回房,心事很重,坐着唱了一段,然后吩咐丫鬟到书房去问候表少爷。丫鬟猜到了小姐的心事,觉得她在中间传话也担着干系,似乎也感到为难,站在穿堂里也有一段独唱,表明自己的立场。这丫鬟长长的脸,有点凹。是所谓“鞍轿脸”。头发就是便装,后面齐臻臻的剪短了,前的鬓发里插着几朵红绢花,是内地的文明结婚里女嫔相的打扮。她穿一身石青摹本缎袄袴,系一条湖绿腰带,背后衬托着大红帷幔,显得身段极其伶俐,其实她的背有点驼,胸前勒着小紧身,只见心口头微微坟起一块。

  她立在舞台的一角,全身都在阴影里,惟有一线阳光从上面射下来,像个惺忪随便的spotlight,不端不正恰恰照在她肚腹上。她一手叉腰,一手翘着兰花手指,点住空中,一句句唱出来。绍兴戏里不论男女老少,一开口都是同一个腔调,在我看来也很应当。如果有个实验性的西方歌剧,背景在十八世纪英国乡村,要是敢一个唱腔到底,一定可以有一种特殊的效果,用来表现那平静狭小的社会,里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说起来莫不头头是道,可是永远是那一套。绍兴戏的社会是中国农村,可是不断的有家里人出去经商,赶考,做官,做师爷,“赚铜板”回来。绍兴戏的歌声永远是一个少妇的声音,江南那一带的女人常有这种的;白油油的阔面颊,虽有满脸横肉的趋势,人还是老实人;那一双漆黑的小眼睛,略有点蝌式——倒挂着,瞟起人来却又很大胆——手上戴着金戒指金镯子,身上胖胖的像布店里整疋的白布,闻着也有新布的气味。

  生在从前,尤其在戏文里,她大概很守妇道的,若在现在的上海杭州,她也可以在游艺场里结识个把男朋友,背夫卷逃,报上登出“警告逃妻汤玉珍”的小广告,限她三日内回家。但是无论在什么情形下,她都理直气壮,彷佛放开喉咙就可以唱上这么一段。板扎的拍子,末了拖上个慢悠悠的“嗳——嗳——嗳!”虽是余波,也绝不耍弄花巧,照样直着喉咙,唱完为止。那女人的声音,对于心慌意乱的现代人是一粒定心丸,所以现在从都市到农村,处处风行着。那歌声肉哚哚的简直可以用手扪上去。这时代的恐怖,彷佛看一场恐怖电影,观众在黑暗中牢牢握住这女人的手——使自己安心。

  而绍兴戏在这个地方演出,因为是它的本乡,彷佛是一个破败的大家庭里,难得有一个发财衣锦荣归的儿子,于欢喜中另有一种凄然。我坐在前排,后面是长板凳,前面却是一张张的太师椅与红木匟床,坐在上面使人受宠若惊。我禁不住时时刻刻要注意到台上的阳光,那巨大的光筒,里面一蓬蓬浮着淡蓝的灰尘——是一种听头装的日光,打开了放射下来,如梦如烟。……我再也说不清楚,戏台上照着点真的太阳,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种凄哀。艺术与现实之间有一块地方迭印着,变得恍惚起来;好像拿着根洋火在阳光里燃烧,悠悠忽忽的,看不大见那淡橙黄的火光,但是可以更分明地觉得自己的手,在阳光中也是一件暂时的倏忽的东西……

  台上那丫鬟唱了一会,手托茶盘,以分花拂柳的姿势穿房入户,跨过无数的门坎,来到书房里,向表少爷一鞠躬下去,将茶盘高举齐眉。这出戏里她屡次献茶,公子小姐们总现出极度倦怠的脸色,淡淡说一句:“罢了。放在台上。”表示不希罕。丫鬟来回奔走了两次,其间想必有许多外交辞令,我听不懂也罢。但见当天晚上公子便潜入绣房。

  小姐似乎并没有晓得他要来,且忙着在灯下绣鸳鸯,慢条斯理的先搓起线来,跷起一只腿,把无形的丝线绕在绣花鞋尖,两只手做工繁重。她坐的一张椅子不过是乡下普遍的暗红漆椅子,椅背上的一根横木两头翘起,如同飞檐,倒很有古意。她正坐在太阳里,侧着脸,暴露着一大片粉色的腮颔,那柔艳使人想起画锦里的鸭蛋粉,装在描金网纹红纸盒里的。只要身为中国人,大约总想去闻闻她的。她耳朵上戴着个时式的独粒头假金刚钻坠子,时而大大地一亮,那静静的亘古的阳光也像是哽咽了一下。观众此刻是用隐身在黑影里的小生的眼光来偷觑着,爱恋着她的。她这时候也忽然变得天真可爱起来了,一心一意就只想绣一对鸳鸯送给他。

  小生是俊秀的广东式枣核脸,满脸的疙瘩相,倒竖着一字长眉,胭脂几乎把整个的面庞都红遍了。他看上去没那女孩子成熟——可是无论是谁先起意的,这时候他显得十分情急而又慌张。躲在她后面向她左端相,右端相,忍不住笑嘻嘻;待要蹑脚掩上去一把抱住,却又不敢。最后到底鼓起了勇气把两只手在她肩上虚虚的一笼,她早已吓得跳了起来,一看原来是表兄,连忙客气地让座,大方地对谈。古时候中国男女间的社交,没有便罢,难得有的时候,原来也很象样。中国原是个不可测的国度。小生一时被礼貌拘住了,也只得装着好像表兄妹深夜相对是最普通的事。后来渐渐的言不及义起来,两人站在台前,只管把蝴蝶与花与双飞鸟左一比右一比。公子一句话逼过来,小姐又一句话宕开去。观众对于文艺腔的调情不感兴趣,渐渐啧有烦言。公子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便脸红红的把他领圈里插着的一把折扇抽出来,含笑在小姐臂上轻轻打一下。小姐慌忙把衫袖上掸两挥,白了他一眼。许久,只是相持不下。

  我注意到那绣着“乐怡剧团”横额的三幅大红幔子,正中的一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掉了,露出祠堂里原有的陈设;里面黑洞洞的,却供着孙中山遗像;那两句话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分外眼明。我从来没知道是这样伟大的话。隔着台前的黄龙似的扭着的两个人,我望着那副对联,虽然我是连感慨的资格都没有的,还是一阵心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那布景拆下来原来是用它代表床帐。戏台上打杂的两手执着两边的竹竿,撑开那绣花幔子,在一旁侍候着。但看两人调情到热烈之际,那不怀好意的床帐便涌上前来。看样子又像是不成功了,那张床便又悄然退了下去。我在台下惊讶万分————如果用在现代戏剧里,岂不是最大胆的象征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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