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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五十四

  金槐到香港去了以后,不久就有信来,说那边房子已经找好了,月底又汇了点钱来。这里小艾也托楼下住的一个孙先生给写了回信去,又写了封信给乡下的兄嫂,叫金槐的哥哥出来一趟,把母亲接回去。一切布置就绪,小艾的病却是老不见好,心里非常着急。冯老太也说是看这样子大概是病不是喜。他们这附近有一家国药店,店里有一个医生常驻在那里,诊金比较便宜,小艾便去看了一趟,吃了两帖药,也不甚见效。她那大伯冯金福倒已经来了。小艾结婚后一直也没有回乡下去过,所以还是第一次见面。

  金福来了少不得总有一两天的耽搁,也没有地方住,只得在楼下客堂里搭了个铺。他们这客堂后面拦掉一半,作为另一个房间租了出去,前面却把一排榻扇全都拆了,扩展到天井里,占去半个天井,所以名为客堂,倒有一半是露天的,夜里风飕飕的,睡在那里十分寒冷。

  金福有好些年没到上海来过了,他来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吃了碗泡饭,便说要到外面去蹓蹓。出去没有一会,却退回来了,说外面乱得很,马路上走不通,冯老太正笑他不中用,小艾躺床上,却说:“妈,你听,今天外头怎么这样闹嚷嚷的。”

  住在客堂后面的孙先生在一个洋行里做式老夫的,每天早上按时出去上班,这时候也退了回来,带来了惊人的消息,说日本兵开进租界了,外面人心惶惶,乱得一塌糊涂。

  五十五

  这一天大家都关着门守在家里,没有出去。孙先生到隔壁去借打电话,起初一直打不通,因为电话太忙碌。直到晚饭后方才接通了,也听到了一些消息,说日本人同日进攻香港,孙先生回来一说,小艾听见说香港已经打起来了,面上也还不肯露出十分着急的样子,反而用话去宽慰冯老太。虽说金槐在香港是举目无亲,单身一个人陷在那里,但是他们印刷所里这次去了那么许多职工,大家缓急之间总也有个照应。而且香港那么大地方,那么许多人呢,不见得单是他就会遇危险。说是这样说,急也还是一样的急。小艾别的不懊悔,只恨她自己没有跟他一同去,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十天以后,报上登出香港陷落的消息,至少那边的战事已经结束了。但是一个月两个月的过去,上海香港之间一直信息不通,依旧生死莫卜。小艾他们这时候一点进项也没有,稍微有一点积蓄,也快用完了。金福还住在他们这里,起初是因为路上不好走,他也没法回原籍去,所以凭空又添上一个人坐吃。金福住在这里,心里也非常不安,因此也急于要回去。忽然有一天,他的三弟金桃也到上海来了,说金福幸而不在家乡,这一向乡下抽壮丁,捉人捉得非常厉害,他还是逃出来的。金福听见这话,也只得死心塌地的住了下来。反而又添了一个人吃饭。他们兄弟俩四处托人找事,急切间哪里找得到事情。

  小艾病了这些时,现在渐渐的能够起床了,就也想出去找事。像她这样的人出去做事,通常的出路是帮佣,但是她非常不愿意,她觉得那种劳役的生活她已经过够了,事情重一点倒没有关,她就是不愿意看人家的脸子。她想到工厂里做工,但是没有门路,也进不去。

  五十六

  金桃倒有了着落,由他表哥介绍到一个火炉店去学生意。这时候他们家里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小艾急得没有办法,刚巧楼底下孙先生有一个朋友家里要添一个女佣,孙家就把她荐了去。这家人家姓吴,男主人本来是孙先生的同事,不过是洋行里的一个式老夫,也还是最近方才跳出去自立门户,几个人合伙开了个公司,因为他会说几句日本话,便勾结了日本人,小小的做些非法的生意。孙先生看着眼热,又有些气不服,所以把这些事情全部都给他说了出来,慨叹着说他自己是不肯做这种事情,不然也发财了。

  小艾到了吴家,他们那里已经用了个烧饭娘姨,她就管洗衣服打杂兼带孩子。那吴太太是个中年妇人,一张焦黄的尖削面庞,脸上那样瘦,身上却相当的胖,圆滚滚的身子,穿着件金晃晃的织锦缎旗袍。她有个脾气,不肯让佣人有一刻工夫闲着,否则就觉得自己花这些钱雇这么个人有点冤枉。因此只要看见人家在那里歇着,暂时没做什么,她没事也要想出些事来给人做。每天吃剩下的鸡鱼鸭肉,她宁可倒了也不给佣人吃,说道:“给他们吃惯了荤的,那天要是没有荤菜吃就要叽咕了!索性一年到头给他们吃素,倒也一声不响。”

  有时候骂烧饭的这碗菜做得不好,拿起来就往痰盂里一倒,道:“当是烧坏了就给你们吃了?偏不给你吃!”小艾就最受不了这种叱骂的声口,那彷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声,她以为是永别了的一个世界。但是她也只能忍耐着,这的工钱虽然也不大,常常有人来打麻将,所以外快很多。

  她又把金福荐给他们,在吴先生的行里做出店。金福很认识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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