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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她哭了一夜,炳发老婆也一夜没睡。第二天满月,她的头面当了,只好推病不出来,倒正像是心虚见不得人。老太太派了个老妈子来看她,也没多问话,就请大夫来开了个方子。炳发在楼下坐席,并不知道出了事,当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虽然在这里渡日如年,这时候回去倒真有点不放心,看银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寻短见,多给了奶妈几个钱,背后嘱咐她晚上留神着点,好在二爷明天就搬上来了。那天晚上,老太太叫人给二奶奶送点心来,又特为给她点了几样清淡的菜,总算是给面子,叫她安心。炳发老婆临走,又送整大篓的西瓜水果,自己田上来的,配上两色外国饼干,要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说说又淌眼抹泪起来。

  “他们佣人不肯就这么算了,要叫人来圆光,李妈出一半钱,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他皱着眉望着她。“这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赚两个钱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圆光的剪张白纸贴在墙上,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

  “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们管不着。他们说一定要明明心迹。”

  “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我顶讨厌这些。”

  “他们在厨房里,等开过晚饭,也不碍着甚么。老太太也知道,没说甚么。”

  他虽然不相信这些迷信,心里不免有点嘀咕。为安全起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将,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圆光这东西到底有点道理没有?”

  老徐马上讲得凿凿有据,怎样灵验如神,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早猜着他为甚么这样关心。少爷们钱不够花,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

  “有甚么办法破法,你可听见说?”

  “据说只有这一个办法,用猪血涂在脸上,就不会在那张纸上漏脸。”

  圆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买不到新鲜的猪血,要到天亮才杀猪。但是答应多给小账,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黏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甚么血。要了一面镜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气厉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面颊碰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楼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衖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冲掉了猪血。

  一个小贩在旅馆甬道里叫卖鸭肫肝、鸭十件。

  “买白兰花!”娇滴滴的苏州口音的女孩子,转着他的门钮。门锁着,她蓬蓬蓬敲门。“先生,白兰花要哦?”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走,回去不免一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就开门叫茶房打脸水来。洗了脸,一盆水通红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找。

  “他们圆光怎么样?”三奶奶问。“闹到甚么时候?”

  “早散了,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岁,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小孩“眼睛干净”,看得见鬼。童男更纯洁。

  “看见甚么没有?”

  “先看不见。过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

  “红脸——那是谁?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

  “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子,就是张大红脸。”

  “嗳哟,吓死人了,”三奶奶笑着说。“还看见甚么?”

  “别的没有了。”

  “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

  “说的真红。”

  “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

  “他说看不出。”

  “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

  “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声。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臭虫窝里受了半天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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