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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她自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胁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

  “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

  “三奶奶不要给他,”银娣说。“老不回家,回来换了衣裳就走。”

  “三奶奶不在乎嚜,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奶奶说。

  “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她对李妈说。“你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只。

  “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甚么那么怕他?”

  “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

  “我是不跟他吵架,”三奶奶说,“免得老太太说家里不和气,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

  “嗳,总是怪女人,”银娣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替他瞒着,不也要怪你。”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

  “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银娣说。“不上来一趟就走了,等会我们都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

  【五】

  账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提着黑壳大水壶进来冲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账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浏海,只有一寸来长,直戳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西就是这样。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

  “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

  “三爷,要是由我倒好了。”

  “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

  “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

  “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钱?”

  “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

  “这三爷就是这样!”老头子笑了起来。

  “反正谁不知道你有钱,不用赖。”

  “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想办法。拜托拜托,”他直拱手。

  “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着舌头自言自语。“不过年底钱紧,不知道一时拿得出这些钱吧?”

  “就快醒了,”三奶奶说。

  “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甚么字?”大奶奶说。

  “甚么字?”他茫然。

  “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大奶奶说。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

  “缺德!好好糟蹋人家一双鞋子。”

  “可不是,”三奶奶说,“这镂空的花样真费工。今年还带着就兴这个。”

  “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了。”大奶奶站起来出去了。

  “去换鞋去了,”银娣低声说。

  “穿在脚上?”他笑了起来。

  “还笑!”三奶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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