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爱玲 > 怨女 | 上页 下页


  她很不情愿地付了钱,搀他出店。这次银娣知道小刘明明看见她们,也不打招呼。她又气又疑心,难道是听见甚么人说她?是为了她那天晚上骂那木匠,还是为那回相亲的事?

  “太阳都在你这边,”她外婆说。是不是拿他们的店和对过药店比?倒像是她也看见了小刘也不理她?

  “不晓得你哥哥甚么时候回来,”老太婆坐定下来说。“我有话跟他们说。”她大模大样添上了一句。她除了借钱难得有别的事来找他们,所以非常得意,到底忍不住要告诉银娣。“小刘先生的娘昨天到我们那里来。小刘先生人真好,不声不响的,脾气又好。”

  银娣马上明白了。

  她继续自言自语,“他这行生意不错,店里人缘又好,都说她寡妇母亲福气,总算这儿子给她养着了。虽然他们家道不算好,一口饭总有得吃的。家里人又少,姐姐已经出嫁了,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说话。”

  银娣只顾做鞋,把针在头发上擦了擦。

  “姑娘,我们就你一个外孙女儿,住得近多么好。你不要怕难为情,可怜你没有母亲,跟外婆说也是一样的,告诉外婆不要紧。”

  “告诉外婆甚么?”

  “你跟外婆不用怕难为情。”

  “外婆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你说些甚么。”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没往下说。她显然是愿意的。

  算命的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远远听见三弦琤琮响,她在喜悦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知道未来,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她倒没想到这一点。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真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年到头只看见季候变化,太阳影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变成个老妇人。

  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和外婆一样。人家一定说她嫁得不好,她长得再丑些也不过如此。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越美丽,到了这时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连旁边看着的人,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应当说不可测,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性。一结了婚,就死了个皇后,或是死了个名妓,谁也不知道是哪个。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她外婆再问炳发甚么时候回来,她回说:“他们不回来吃晚饭。”老夫妇不能等那么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来。

  他们刚走没多少时候,炳发夫妇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听见说他们来过,很不高兴。炳发老婆说他们没多少日子,前头刚来要过钱。吃一顿饭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评他们过日子怎样没算计,又禁不起骗,还要顾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银娣没说甚么。她心事很重。刘家这门亲事他们要是不答应怎么样?这不是闹的事。一定要嫁,与不肯又不同。给她嫂嫂讲出去,又不是好话。

  晚饭后有人打门,一个女人哑着喉咙叫炳发嫂,听上去像那个吴家里的。她又来干甚么?偏偏刚赶着这时候,刘家的事恐怕更难了。听炳发老婆下楼去开门招呼,声音微带窘意,也是为了那回给姚家说媒的事。吴家婶婶倒哇啦哇啦,一上楼就问:“你们姑娘呢?已经睡了?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们都躲起来。”

  她满脸雀斑,连手臂上都是,也不知是不是寿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黑黑胖胖,矮矮的,老是鼓着眼睛,一本正经的神气,很少笑容。蓝夏布衫汗湿了黏在身上,做波浪形,像一身横肉。走到灯光底下,炳发老婆看见她戴着金耳环金簪子,髻上还插着一朵小红绒花。

  “到哪儿去吃喜酒的?”

  “到姚家去的,给他们老太太拜寿。”

  “我们今天也出去的,刚回来,”炳发老婆说。

  “吃了老太太的寿酒马上跑到你这儿来,这是你的事,不然这大热天,我还真不干。”

  “嗳,今天真热,到这时候连一点风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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