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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摸着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悲从中来,觉得“掬水月在手”,已经在指缝间流掉了。

  他的眼睛有无限的深邃。但是她又想,也许爱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神秘有深度。

  她一向怀疑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还比较经得起惯,因为美丽似乎是女孩子的本份,不美才有问题。漂亮的男人更经不起惯,往往有许多弯弯扭扭拐拐角角心理不正常的地方。再演了戏。更是天下的女人都成了想吃唐僧肉的妖怪。不过她对他是初恋的心情,从前错过了的,等到了手已经境况全非,更觉得凄迷留恋,恨不得水远逗留在这阶段。这倒投了他的缘,至少先是这样。

  燕山有他阴郁的一面,因为从前父亲死得早,家里很苦。他也是个彻底的“机构人”。干他们这一行的,要是不会处世,你就是演出个天来也没用。但是他没有安全感,三十出头了,升沉大概也碰了顶了,地位还是比不上重庆来的京朝派话剧演员。想导演又一炮而黑,尽管“露水姻缘”并没蚀本,她想是因为那骗人的片名。

  他父亲是个小商人。“人家说他有‘威’。”他说。

  ※ ※ ※

  小商人而有“威”,她完全能够想象。有点像他,瘦长,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穿长袍,戴着一顶呢帽。

  “我只记得我爸爸抱着我坐在黄包车上,风大,他把我的围巾拉过来替我捣着嘴,说‘嘴闭紧了,嘴闭紧了!’”他说。

  他跟着兄嫂住。家里人多,都靠他帮贴。出了嫁的几个姐姐也来往得很勤。她到他家里去过一次,客室墙上有一只钥匙孔形旧式黑壳挂钟,他说是电钟。他这二哥现在在做电钟生意。

  她不懂,发明了时钟为什么又要电钟,费电。看看墙上那只圆脸的钟,感到无话可说。

  他也觉得了,有点歉疚的笑道:“买的人倒很多。”

  有一次他忽然若有所悟的说:“哦,你是说就是我们两个人?”

  九莉笑道:“嗳。”

  “那总要跟你三姑一块住。”

  之雍也说过要跟她三姑一块住。彷佛他们对于跟她独住都有一种恐怖。她不禁笑了。

  之雍说“我们将来”,或是在信上说“我们天长地久的时候”,她都不能想象。竭力拟想住什么样的房子的时候,总感到轻微的窒息,不愿想下去。跟燕山,她想“我一定要找个小房间,像上班一样,天天去,地址谁也不告诉,除了燕山,如果他靠得住不会来的话。晚上回去,即使他们全都来了也没关系了。”

  有时候晚上出去,燕山送她回来,不愿意再进去,给她三姑看着,三更半夜还来。就坐在楼梯上,她穿着瓜楞袖子细腰大衣,那苍绿起霜毛的裙幅摊在花点子仿石级上。他们像是十几岁的人,无处可去。

  她有点无可奈何的嗤笑道:“我们应当叫‘两小’。”

  燕山笑道:“嗳,‘两小无猜。’我们可以刻个图章‘两小’。”

  她微笑着没说什么。她对这一类的雅事兴趣不大,而且这图章可以用在什么上?除非是两人具名的贺年片?

  他喃喃的笑道:“你这人简直全是缺点,除了也许还省俭。”

  她微笑,心里大言不惭的说:“我像镂空纱,全是缺点组成的。”

  楚娣对他们的事很有保留。有一次她陪着燕山谈了一会,他去后,她笑向九莉道:“看他坐在那里倒是真漂亮。”

  九莉一笑,想不出话来说,终于笑道:“我怕我对他太认真了。”

  楚娣略摇了摇头。“没像你对邵之雍那样。”几乎是不屑的口气。

  九莉听了十分诧异,也没说什么。

  有一个钮先生追求比比,大学毕业,家里有钱,年纪也相仿,矮小身材,白净的小叭儿狗脸,也说不出什么地方有点傻头傻脑,否则真是没有褒贬。又有个广东人阿梁也常到他们家去,有三十来岁了,九莉彷佛听见说是修理机器的,似乎不合格。又在比比家里碰见他,比比告诉他这只站灯的开关 松了,站在旁边比划着,站灯正照在她微黄的奶油白套头绒线衫陶前,灯光更烘托出乳峰的起伏,阿梁看得眼都直了。

  比比告诉她钮先生有一天跟阿梁打了起来,从楼上打到楼下。又打到街上去。“我在楼梯口看着,笑得直不起腰来。——叫我怎么样呢?”

  这天楚娣忽然凭空发话道:“我就是不服气,为什么总是要鬼鬼祟祟的。”

  九莉不作声,知道一定又是哪个亲戚问了她“九莉有朋友没有?”燕山又不是有妇之夫,但是因为他们自己瞒人,只好说没有。

  其实他们也从来没提过要守秘密的话,但是九莉当然知道他也是因为她的骂名出去了,连骂了几年了,正愁没新资料,一传出去势必又沸沸扬扬起来,带累了他。他有两个朋友知道的,大概也都不赞成,代为隐瞒。而且他向来是这样的,他过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

  比比打电话来道:“你喜欢‘波莱若’,我有个朋友有这张唱片,我带他来开给你听。”

  九莉笑道:“我没有留声机。”

  “我知道,他会带来的。”

  她来揿铃,身后站着个瘦小的西人,拎着个大留声机,跟着她步步留神的大踏步走进来。

  “这是艾军,”她说。九莉始终不知道他姓什么。是个澳洲新闻记者,淡褐色头发,很漂亮。

  放送这只探戈舞曲,九莉站在留声机旁边微笑着钉着唱片看。开完了比比问:“要不要再听?”

  她有点犹疑。“好,再听一遍。”

  连开了十七遍,她一直手扶着桌子微笑着站在旁边。

  “还要不要听了?”

  “不听了。”

  略谈了两句,比比便道:“好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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