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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但是他的沉默震撼了她。

  此后一直也没见面,他三个月后才跟一个朋友一同来找过她一次。那时候她已经好多了,几乎用不着他来,只需要一丝恋梦拂在脸上,就彷佛还是身在人间。

  蕊秋叫了个裁缝来做旗袍。她一向很少穿旗袍。

  裁缝来了,九莉见她站在穿衣镜前试旗袍,不知道为什么满面怒容。再也没想到是因为没给她介绍燕山,以为是觉得她穿得太坏,见不得人。

  这次燕山来了,忽然客室的门訇然推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上。九莉背对着门,与燕山坐得很远,回过头来恍惚瞥见是她母亲带上了门。

  “像个马来人,”燕山很恐怖的低声说。

  她洗澡也是浴室的门訇然开了,蕊秋气烘烘的冲进来,狠狠的钉了她一眼,打开镜子背后的小橱,拿了点什么东西走了,又砰上门。九莉又惊又气,正“出浴”站在浴缸里,不禁低下头去约咯检视了一下,心里想“你看好了,有什么可看的?”

  她还是九年前在这公寓里同住的时候的身段,但是去接船那天穿着件车毯大衣,毯子太厚重,那洋裁偏又手艺高强,无中生有,穿着一时忘了用力往下拉扯,就会胸部坟起。蕊秋那天挥眼看了她一眼的时候,她也就知道是看见了这现象。

  既然需要“窥浴”,显然楚娣没说出她跟之雍的关系。本来九莉以为楚娣有现成的话,尽可以说实话:“九莉主意很大,劝也不会听的,徒然伤厌情。”否则怎么样交代?推不知道?——“你是死人哪!会不知道。”——还是“你自己问她去”?也不能想象。

  她始终没问楚娣。

  自从检查过体格,抽查过她与燕山的关系,蕊秋大概不信外面那些谣言,气平了些,又改用怀柔政策,买了一只别针给她,一只白色珐蓝跑狗,像小女学生戴的。

  九莉笑道:“我不戴别针,因为把衣裳戳破了。二婶在哪里买的,我能不能去换个什么?”

  “好,你去换吧。”蕊秋找出发票来给她。

  她换了一副球形赤铜蔷薇耳坠子,拿来给蕊秋看。

  “唔。很亮。”

  “露水姻缘”上映了。本来影片公司想改编又作罢了,三个月之后,还是因为燕山希望有个导演的机会,能自编自导自演的题材太难找,所以又旧话重提。蕊秋回国前,片子已经拍完了,在一家影院楼上预演,楚娣九莉都去了。故事内容净化了,但是改得非常牵强。快看完了的时候,九莉低声道:“我们先走吧。”她怕灯一亮,大家还要庆贺,实在受不了。

  燕山没跟她们坐在一起,但是在楼梯上赶上了她们,笑道:“怎么走了?看不下去?”

  九莉皱眉笑道:“过天再谈吧,”一面仍旧往下走。

  燕山把她拦在楼梯上,苦笑道:“没怎样糟蹋你的东西呀!”他是真急了,平时最谨慎小心的人,竟忘形了,她赤着脚穿着镂空鞋,他的袴脚痒咝咝的罩在她脚背上,连楚娣在旁边都脸上露出窘态来。

  放映间里有人声,显然片子已经映完了。他怕有人出来,才放她走了。

  正式上演,楚娣九莉陪着蕊秋一同去看,蕊秋竟很满意。

  九莉心里纳罕道:“她也变得跟一般父母一样,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

  蕊秋对她的小说只有一个批评:“没有经验,只靠幻想是不行的。”她自己从前总是说:“人家都说我要是自己写本书就好了。”

  这天下午蕊秋到厨房里去烧水冲散拿吐瑾,刚巧遇见九莉,便道:“到我房里去吃茶,”把这瑞士货奶粉兼补药多冲了一杯,又开冰箱取出一盒小蛋糕来装碟子。

  “噢。我去拿条手绢子。”

  “唔。”

  九莉回到客室里去了一趟,打开自己的抽屉,把二两金子裹在手帕里带了去。蕊秋还没回来她就问了楚娣:“二婶为了我大概一共花了多少钱?”楚娣算了算,道:“照现在这样大概合二两金子。”

  那次去看之雍,旅费花了一两。剩下的一直兑换着用,也用得差不多了,正好还有二两多下来。从前梦想着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的钞票,装在长盒子里送给她母亲,现在这两只小黄鱼简直担心会在指缝里漏掉,就此找不到了。

  在小圆桌边坐着吃蛋糕,蕊秋闲谈了两句,便道:“我看你也还不是那十分丑怪的样子,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关起来。”

  又自言自语喃喃说道:“从前那时候倒是有不少人,刚巧这时候一个也没有。”

  听上去是想给她介绍朋友。自从看了“露水姻缘”,发现燕山是影星,没有可能性。

  九莉想道:“她难道不知道从前几个表姐夫都是有点爱她的,所以联带的对年青的对象也多了几分幻想。”她深信现在绝对没有替她做媒的危险,因此也不用解释她反对介绍婚姻,至少就她而言。

  蕊秋又道:“我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少,所以见了面总是说你。也是没想到那次一块住了那么久——根本不行的。那时候因为不晓得欧战打得起来打不起来,不然你早走了。”

  九莉乘机取出那二两金子来递了过去,低声笑道:“那时候二婶为我花了那么些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这是我还二婶的。”

  “我不要,”蕊秋坚决的说。

  九莉想道:“我从前也不是没说过要还钱,也没说过不要。当然,我那时候是空口说白话,当然不理。”

  蕊秋流下泪来。“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嗳!”

  九莉十分诧异,她母亲引这南京谚语的时候,竟是余妈碧桃的口吻。

  在沉默中,蕊秋只低着头坐着拭泪。

  她不是没看见她母亲哭过,不过不是对她哭。是不是应当觉得心乱?但是她竭力搜寻,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蕊秋哭道:“我那些事,都是他们逼我的——”忽然咽住了没说下去。

  因为人数多了,这话有点滑稽?

  “她完全误会了,”九莉想,心里在叫喊:“我从来不裁判任何人,怎么会裁判起二婶来?一但是怎么告诉她她不相信这些?她十五六岁的时候看完了萧伯纳所有的剧本自序, 尽管后来发现他有些地方非常幼稚可笑,至少受他的影响,思想上没有圣牛这样东西。——正好一开口就给反咬一口:“好!你不在乎?”

  一开口就反胜为败。她向来“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从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们冻结在里面。九莉可以觉得那灰白色大石头的筋脉,闻得见它粉笔灰的气息。

  她逐渐明白过来了,就这样不也好?就让她以为是因为她浪漫。作为一个身世凄凉的风流罪人,这种悲哀也还不坏。但是这可耻的一念在意识的边缘上蠕蠕爬行很久才溜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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