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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乡下过年唱戏,祠堂里有个很精致的小戏台,盖在院子里,但是台顶的飞檐就衔接着大厅的屋顶,中间的空隙里射进一道阳光,像舞台照明一样,正照在旦角半边脸上。她坐在台角一张椅子上,在自思自想,唱着。乐师的笃的笃拍子打得山响。日光里一蓬一蓬蓝色的烟尘,一波一波斜灌进来。连古代的太阳部落上了灰尘。她绒兜兜的粉脸太肥厚了些,背也太厚,几乎微驼,身穿柠檬黄绣红花绿叶对襟长袄,白绸裙。台边一对盘金龙黑漆柱上,一边挂着“禁止喧哗”的木牌,一边挂着“肃静”木牌与一只大自鸣钟,钟指着两点半,与那一道古代的阳光冲突。

  观众里不断有人嗤笑,都是女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难看?”

  “今年这班子,行头是好的,班子呢是普通的班子,”有个男子在后座用通情达理的口吻说。

  “真是好的班子,我们这里也请不起,是伐?”

  前面几排都是太师椅。郁太太送了九莉来,没坐一会就抱着孩子回去了。她矮小,五六岁的孩子抱在手里几乎有她一人高,在田径上走了不很短的一段路。她打扮得也稚气,前 发齐眉,后发披肩,红花白绸袍滚大红边,翠蓝布罩袍,自己家里做的绊带布鞋,与郁先生是在县城里跑警报认识的,很罗曼谛克。

  她们刚来的时候,小生辞别父母,到舅母家去静心读书,进去又换了身衣服出来,簇新的白袍绣宝蓝花。扮小生的少女还是十来岁的女孩子的纤瘦身材,困脂搽得特别红,但是枣核脸,搽不匀。

  有人噗嗤一笑。“怎么一个个都这么难看的?”

  “今年这班子,行头是好的——”大概是管事的,站在后面看,指出小生翻行头之勤。

  小生拜见舅母,见过表姐,坐下来的时候,检场的替他拎起后襟,搭在椅背上,可以一直望进去看见袴腰上露出的灰白色汗衫。

  旦角独坐着唱完了,写了个诗笺交给婢女送到表弟书房里。这婢女鞍轿脸,石青缎袄袴,分花拂柳送去,半路上一手插在腰眼里,唱出她的苦衷与立场。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难看的?”

  小姐坐在烛台边刺绣,小生悄悄的来了,几次三番用指尖摸摸她的发髻,放在鼻子跟前闻闻。她终于发现了他,大吃一惊,把肥厚的双肩耸得多高。像京戏里的曹操,也是一张大白脸,除了没那么白。

  又是一阵嗤笑。“怎么这么难看的?”

  惊定后,又让坐攀谈,彷佛夜访是常事。但是渐渐的对唱起来,站在当地左一比右一比。她爱端肩膀,又把双肩一耸一耸,代表春心动了。

  ※ ※ ※

  一片笑声。“怎么这么难看的?”

  两个检场的一边一个,撑着一幅帐子——只有前面的帐檐帐门——不确定什么时候用得着,早就在旁边蠢动起来,一时涌上前来,又掩旗息鼓退了下去,少顷又摇摇晃晃耸上前来。生旦只顾一唱一和,这床帐是个弗洛依德的象征,老在他们背后右方徘徊不去。

  最后终于检场的这次扣准了时间,上前两边站定了,让生旦二人手牵手,飞快的一钻钻了进去。

  老旦拿着烛台来察看,呼唤女儿。女儿在帐子里颤声叫“母母母母母——”

  “什么母母母母母,要谋杀我呀?”

  老旦掀开帐子,小生一个觔斗翻了出来,就势跪在地下,后襟倒折过来盖在头上遮羞。

  老旦叫道:“唬死我也!这是什么东西?”

  旦角也出来跪在他旁边。

  申饬了一番之后,着他去赶考,等有了功名再完婚。

  小生赶考途中惊艳,遇见一家人家的小姐。

  “这个好!”“这一个末漂亮的!”台下纷纷赞许。

  这一个显然自己知道,抬轿子一样抬着一张粉扑子脸,四平八稳,纹风不动。薄施脂粉,穿得也雅淡些,湖色长袄绣粉红花。她到庙里烧香,小生跪到她旁边去。

  “这一个末漂亮的,”又有人新发现。

  郁太太来了半天了,抱着老长的一个孩子站在后排。九莉无法再坐下去,只好站起来往外挤,十分惋惜没看到私订终身,考中一并迎娶,二美三美团圆。

  一个深目高鼻的黑瘦妇人,活像印度人,鼻架钢丝眼镜,梳着旧式发髻,穿棉袍,青布罩袍,站在过道里张罗孩子们吃甘蔗。显然她在大家看来不过是某某嫂,别无特点。

  这些人都是数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阔度。只有穿着臃肿的蓝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长度阔度厚度,没有地位。在这密点构成的虚线画面上,只有她这翠蓝的一大块,全是体积,狼抗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间挤出去。

  过了年大雪堵住了路不能走。好容易路通了,一大早坐着山轿上路,积雪的山坡后的蓝天蓝得那样,仿佛探手到那斜坡背后一掏一定掏得出一块。

  郁先生这次专拣小路“落荒而走,”不知道是不是怕有人认识九莉。一出上海就乘货车,大家坐在行李上,没有车门,门口敞着,一路上朔风呜呜吹进来,把头发吹成一块灰饼,她用手梳爬着,涩得手都插不进去。但是天气实在好,江南的田野还是美:冬天萧疏的树,也还有些碧绿的菜畦,夹着一湾亮蓝水塘。车声隆隆,在那长方形的缺口里景色迅速变换,像个山水画折子豁辣豁辣扯开来。

  在小站上上来一个军官,先有人搬上一张藤躺椅让他坐,跟上来一个年青的女人,替他盖上车毯,蹲坐在他脚边,拨脚炉里的灰。她相当高大,穿着翠蓝布窄袖罩袍,白净俏丽,稚气的突出的额,两鬓梳得虚笼笼的,头 发长,烫过。像是他买来的女人。两人倒是一对,军官三十来岁,瘦骨脸,淘虚了的黄眼珠,疲倦的微笑。她偶而说话他从来不答理。

  乘了一截子航船,路过一个小城,在县党部借宿。她不懂,难道党部也像寺院一样,招待过往行人?去探望被通缉的人,住在国民党党部也有点滑稽。想必郁先生自有道理,她也不去问他。堂屋上首墙上交叉着纸糊的小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用玫瑰红,娇艳异常。因为当地只有这种包年赏的红纸?

  “未晚先投宿,”她从楼窗口看见石库门天井里一角斜阳,一个豆腐担子挑进来。里面出来了一个年青的职员,穿长袍,手里拿着个小秤,掀开豆腐上盖的布,秤起豆腐来,一副当家过日子的样子。

  他乡,他的乡土,也是异乡。

  越走越暖和。这次投宿在一家人家,住屋是个大鸟笼,里面一个统间,足有两三层楼高,圆顶,望上去全是竹竿搭的,不知道有没有木材,看着头晕,上面盖着芦席。这是中国?还是非洲?至少也是婆罗洲。棕色的半黑暗中,房间大得望不见边,远处靠墙另有副铺板,有人睡在上面微嗽。

  改乘独轮车,她这辆走在前面,旷野里整天只有她与一个铜盆似的太阳,脸对脸。晒塌了皮,尻骨也磨破了。独轮车又上山,狭窄的小径下临青溪,傍山的一面许多淡紫的大石头,像连台本戏的布景。

  郁先生的姑父住着这小城里数一数二的一幢房子,院子里有假山石,金鱼池,外面却是意大利风的深粉红色墙壁,粉墙又有一段刷白粉黑晕,充大理石。这堵假大理石墙,上缘挖成个座钟形,两旁一边卷起个浪头,恶俗得可笑。中国就是这样出人意外,有时候又有非常珍异的东西,不当桩事。她和之雍在这城里散步,在人家晾衣竹竿下钻过去,看见一幅印花布旧被面挂在那里,白地青色团花,是耶稣与十二门徒像,笔致古朴的国画,圈在个微方的圆圈里,像康熙磁瓶肚子上的图案。她疑心这还是清初的天主教士的影响,正是出青花磁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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