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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他有点担心的看了看她的脸色。

  “到楼顶上去好不好?”他说。

  去透口气也好,这里窒息起来了。

  楼顶洋台上从来没有人。灯火管制下,大城市也没有红光反映到天上。他们像在广场上散步,但是什么地方的广场?什么地方也不是,四周一无所有,就是头上一片天。

  其实这里也有点低气压,但是她已经不能想象她曾经在这里想跳楼。

  还是那几座碉堡式的大烟囱与机器间。

  他们很少说话,说了也被风吹走了一半,听上去总像悄然。

  在水泥阑干边站了一会。

  “下去吧,”他说。

  九莉悄悄的用钥匙开门进去,知道楚娣听见他们出去了又回来。

  回到房间里坐下来,也还是在那影响下,轻声说两句不相干的话。

  他坐了一会站起来,微笑着拉着她一只手往床前走去,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在黯淡的灯光里,她忽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着一个,走在他们前面。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点什么地方使她比较安心,仿佛加入了人群的行列。

  小赫胥黎与十八世纪名臣兼作家吉斯特菲尔伯爵都说性的姿势滑稽,也的确是。她终于大笑起来,笑得他泄了气。

  他笑着坐起来点上根香烟。

  “今天无论如何要搞好它。”

  他不断的吻着她,让她放心。

  越发荒唐可笑了,一只黄泥坛子有节奏的撞击。

  “嗳,不行的,办不到的,”她想笑着说,但是知道说也是白说。

  泥坛子机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来,没完。绑在刑具上把她往两边拉,两边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着,想硬把一个人活活扯成两半。

  还在撞,还在拉,没完。突然一口气往上堵着,她差点呕吐出来。

  他注意的看了看她的脸,彷佛看她断了气没有。

  “刚才你眼睛里有眼泪,”他后来轻声说。“不知道怎么,我也不觉得抱歉。”

  他睡着了。她望着他的脸,黄黯的灯光中,是她不喜欢的正面。

  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戚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现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着了,正好背对着她。

  厨房里有一把斩肉的板刀,太沉重了。还有把切西瓜的长刀,比较伏手。对准了那狭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现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楼梯往街上一丢。看秀男有什么办法。

  但是她看过侦探小说,知道凶手总是打的如意算盘,永远会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个不巧,碰见了人。

  “你要为不爱你的人而死?”她对自己说。

  她看见便衣警探一行人在墙跟下押着她走。

  为他坐牢丢人出丑都不犯着。

  他好像觉得了什么,立刻翻过身来。似乎没醒,但是她不愿意跟他面对面睡,也跟着翻身。现在就是这样挤,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律朝一边躺着。

  次日一早秀男来接他,临时发现需要一条被单打包袱。她一时找不到干净的被单,他们走后方才赶着送被单下楼去,跑到大门口,他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阶前怔了一会。一只黄白二色小花狗蹲坐在她前面台阶上,一只小耳朵向前折着,从这背影上也就看得出它对一切都很满意,街道,晴明的秋天早晨。她也有同感,彷佛人都走光了,但是清空可爱。

  她转身进去,邻家的一个犹太小女孩坐在楼梯上唱念着:“哈啰!哈啰!再会!再会,哈啰!哈啰!再会!再会!”

  之雍下乡住在郁家,郁先生有事到上海来,顺便带了封长信给她,笑道:“我预备遇到检查就吃了它。”

  九莉笑道:“这么长,真要不消化了。”

  这郁先生倒没有内地大少爷的习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说话也得体,但是忍不住笑着告诉她:“秀男说那次送他下乡,看他在火车上一路打瞌睡,笑他太辛苦了。”

  九莉听了也只得笑笑,想道:“是那张床太挤,想必又有点心惊肉跳的,没睡好。”

  那次在她这里看见楚娣一只皮包,是战后新到的美国货,小方块软塑胶拼成的,乌亮可爱。信上说:“我也想替我妻买一只的。”

  “乡下现在连我也过不惯了,”他说。

  她一直劝他信不要写得太长,尤其是邮寄的,危险,他总是不听,长篇大论写文章一样。他太需要人,需要听众观众。

  她笑向楚娣道:“邵之雍在乡下闷得要发神经病了。”

  楚娣皱眉道:“又何至于这样?”

  郁先生再来,又告诉她乡下多一张陌生的脸就引起注意,所以又担心起来,把他送到另一个小城去,住在他们亲戚家里。

  蕊秋终于离开了印度,但是似乎并不急于回来,取道马来亚,又住了下来。九莉没回香港读完大学,说她想继续写作,她母亲来信骂她“井底之蛙”。

  楚娣倒也不主张她读学位。楚娣总说“出去做事另有一功,”言外之意是不犯着再下本钱,她不是这块料,不如干她的本行碰运气。

  九莉口中不言,总把留学当作最后一条路,不过看英国战后十分狼狈,觉得他们现在自顾不暇,美国她又更没把握。

  “美国人的事难讲,”楚睇总是说。

  要稳扎稳打,只好蹲在家里往国外投稿,也始终摸不出门路来。

  之雍化名写了封信与一个著名的学者讨论佛学,由九莉转寄,收到回信她也代转了去,觉得这人的态度十分谦和,不过说他的信长, “亦不能尽解。”之雍下一封信竟说他“自取其辱,”愧对她。

  九莉想道:“怎么这么脆弱?名人给读者回信,能这样已经不容易了。人家知道你是谁?知道了还许不理你。他太不耐寂寞:心智在崩溃。”

  她突然觉得一定要看见他家里的人,忽然此外没有亲人了。

  她去看秀男。他们家还是那样,想必是那位闻先生代为维持。秀男婚后也还是住在这里替他们管家。九莉甚至于都没给她道过喜。

  秀男含笑招呼,但是显然感到意外。

  “我看他信上非常着急,没耐心,”九莉说着流下泪来。不知道怎么,她从来没对之雍流过泪。

  秀男默然片刻,方道:“没耐心起来没耐心,耐心起来倒也非常耐心的呀。”

  九莉不作声:心里想也许是要像她这样的女人才真了解她爱的人。影星埃洛弗林有句名“男女最好言语不通。”也是有点道理。

  九莉略坐了坐就走了,回来告诉楚娣“到邵之雍家里去了一趟,”见楚娣梢梢有点变色,还不知道为什么,再也没想到楚娣是以为她受不了寂寞,想去跟他去了。

  快两年了。战后金子不值钱,她母亲再不回来,只怕都不够还钱了,尽管过得省,什么留学早已休想。除了打不出一条路来的苦闷,她老在家里不见人,也很安心。

  “你倒心定,”楚娣说过不止一次了。

  郁先生又到上海来了。提起之雍,她竟又流下泪来。

  郁先生轻声道:“想念得很吗?可以去看他一次。”

  她淡笑着摇摇头。

  谈到别处去了。再提起他的时候,郁先生忽然不经意似的说:“听他说话,倒是想小康的时候多。”

  九莉低声带笑“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她从来没问小康小姐有没有消息。

  但是她要当面问之雍到底预备怎样。这不确定,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写信没用,他现在总是玄乎其玄的。

  楚娣不赞成她去,但是当然也不拦阻,只主张她照她自己从前摸黑上电台的夜行衣防身服,做一件蓝布大棉袍路上穿,特别加厚。九莉当然拣最鲜明刺目的,那种翠蓝的蓝布。

  郁先生年底回家,带她一同走,过了年送她到那小城去。

  临行楚娣道:“给人卖掉了我都不知道。”

  九莉笑道:“我一到就写张明信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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