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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有一天九莉听见楚娣在浴室倚门向里面笑道:“你不要着急了,她到了时候自然会的,”知道蕊秋在说她。其实楚娣也并不赞成送她出洋,后来提起来,向九莉悄然道:“我也劝来着。她这件事一定要做。”

  九莉有次洗澡,刚巧她们俩都在浴室里,正有点窘,楚娣不由得噗嗤一笑道:“细高细高的——!”

  “也有一种……没成年的一种,”蕊秋说。“美术俱乐部也有这种模特儿。”

  “哦?”楚娣自负体格够标准,显然不大相信。

  九莉是第一次听见她母亲卫护的口吻,竭力不露出喜色来。

  当然不会肯让她去做模特儿。

  有天晚上,蕊秋等楚娣回来帮她油漆灯罩,但是显然又在办公室绊住了,七点多钟还没回来。她激动的在客室里走来走去,忽道:“你知道我没回来的时候,你三姑做投机,把我的钱都用掉了。也是为了救你表大爷,所以买空卖空越做越大。这时候找到个七八十块钱一个月的事,这样巴结,笑话不笑话?”

  九莉怔了一怔,轻声道:“是怎么……?别人怎么能把钱提出来?”

  “也是为了现在法币要保值,所以临走的时候托了人,随时看着办,问我来不及了,由她代管。哪想到有这样的事?马寿听见了都气死了,说:‘这是偷!’”说时猛一探脖子,像只翠鸟伸长了蛇一样的颈项,向空中啄了一下。

  马寿是个英国教员,前一向来过一次,去后蕊秋笑得格格的告诉楚娣:“马寿现在胖得像个猪,”又提起他现在结了婚了。

  “把人连根铲,就是这点命根子。嗳哟,我替她想着将来临死的时候想到这件事,自己心里怎么过得去?当然她是为了小爷。我怎么跟她说的?好归好,不要发生关系。好!这下子好,身败名裂。表大妈为了小爷恨她。也是他们家佣人说的,所以知道了。”

  九莉本来也觉得大太太现在只跟蕊秋好,对楚娣总是酸溜溜的,有时候连说话声音都难听。但是大太太现在根本改了常,往往笑起来也像冷笑,只在鼻子里哼一声,因此她阴阳怪气的,九莉也没大注意。恨楚娣,不见得光是因为他们辈份不同?总也是因为她比他大,以为是她引诱他。

  “表大妈也是气他们不拿她当个人,什么都不告诉她,不要她管。你三姑是逞能,小爷还不也是利用她。现在都说小爷能干了,他爸爸总是骂他,现在才好些了。——我心里想,你舅舅是不知道,要给他知道了,你舅舅那张嘴多坏!我想想真冤,哑子吃黄连,还不能告诉人——真是打哪说起的?”

  九莉始终默然,心里也一片空白,一听见了就“暂停判断,”像柯勒瑞支的神怪故事诗《老水手》等,读者“自愿暂停不信。”也许因为她与三姑是同舟的难友。

  ※ ※ ※

  蕊秋又道:“从前提亲的时候,呵哟!讲起来他们家多么了不起。我本来不愿意的,外婆对我哭了多少回,说你舅舅这样气她,我总要替她争口气。好,等到过来一看——”她又是气又是笑,“那时候你大妈当家,连肥皂都省,韩妈胆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窝枕头都有唾沫臭。还要我拿出钱来去买,拿出钱来添小锅菜,不然都不能吃。你三姑那时候十五岁,一天到晚跑来坐着不走,你二叔都恨死了!后来分了家出来,分家的时候说是老太太从前的首饰就都给了女儿吧,你三姑也就拿了。还有一包金叶子,她也要。你二叔反正向来就是那样,就说给了她吧。那时候说小也不小了,你说她不懂事呀?”

  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又在昏黄的灯下走来走去,然后又站住了。“我为了这几个钱这样受别,困在这儿一动也不能动,我还是看不起钱。就连现在,我要是要钱要地位的话,也还不是没人要。”

  九莉知道她是指毕大使。楚娣打趣过她,提起毕大使新死了太太。

  “劳以德总是说:‘你应当有人照应你。你太不为自己着想了。’是我的朋友都觉得我不应当让你念书。不是我一定要你念,别的你又都不会。马寿也说我:‘留着你的钱,你不要傻!’”

  九莉不由得对马寿一阵敌意。马寿上次来她也看见的,矮小,希腊石像的侧影,不过因为个子小,一发胖就肥唧唧的。她母亲的男友与父亲的女人同是各有个定型。还有个法国军官,也是来吃下午茶,她去开门,见也英俊矮胖,一身雪白的制服,在花沿小鸭舌军帽下阴沉的低着头,挤出双下巴来,使她想起她父亲书桌上的拿破仑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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