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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乃德有人请客,叫条子,遇见在天津认识的一个小老七,是他的下堂妾爱老三的小姐妹。

  小老七怀念起爱老三来,叫她的人就叫她转局,坐到乃德背后去,说话方便些。席上也有蕊秋的弟弟云志,当个笑话去告诉蕊秋。已经公认爱老三老,这小老七比她还大几岁,身材瘦小,满面烟容,粉搽得发青灰色,还透出雀斑来,但是乃德似乎很动了感情。

  也就是这两天,女佣收拾乃德的队室,在热水汀上发现一只银灰色绸伞,拿去问楚娣蕊秋,不是她们的。蕊秋叫她拿去问乃德,也说不知道哪来的。女佣又拿来交给蕊秋,蕊秋叫她“还搁在二爷房里水汀上。”

  过了两天,这把伞不见了。蕊秋楚娣笑了几天。

  下午来客,大都是竺家的表大妈带着表哥表姐们,他们都大了,有时候陪着蕊秋楚娣出去茶舞,再不然就在家里开话匣子跳舞。如果是表大嫣妯娌们同来,就打麻将。蕊秋高兴起来会下厨房做藤萝花饼,炸玉兰片,爬丝山药。乃德有时候也进来招呼,踱两个圈子又出去了。

  竺家的纯姐姐蕴姐姐二十一二岁,姐妹俩同年,蕴姐姐是姨太太生的。有次晚上两人都穿着苹果绿轻纱夹袍,长不及膝,一个在左下角,一个在襟上各辍一朵洒银粉淡禄大绢花。人都说纯姐姐圆脸,甜,蕴姐姐鹅蛋脸,眼睛太小一点,像古美人。九莉也更崇拜纯姐姐,她开过画展,在字林西报上登过照片,是个名媛。

  九莉现在画小人,画中唯一的成人永远像蕊秋。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喜欢纯姐姐遗是蕴姐姐?”楚娣问。

  “都喜欢。”

  “不能说都喜欢。总有一个更喜欢的。”

  “喜欢蕴姐姐。”因为她不及纯姐姐,再说不喜欢她,不好。纯姐姐大概不大在乎。人人都喜欢她。

  蕊秋楚娣刚回来的时候,竺大太太也问:

  “喜欢二婶还是三姑?”

  “都喜欢。”

  “都喜欢欢不算。两个里头最喜欢哪个?”

  “我去想想。”

  “好,你去想吧。”

  永远“二婶三姑”一口气说,二位一体。三姑后来有时候说:“从前二婶大肚子怀着你的时候,”即使纯就理智上了解这句话都费力。

  “想好了没有?”

  “还没有。”

  但是她知道她跟二婶有点特殊关系,与三姑比较远些,需要拉拢。二婶要是不大高兴也还不要紧。

  “想好了没有?”

  “喜欢三姑。”

  楚娣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蕊秋显然不高兴的样子。

  早几年乃德抱她坐在膝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金镑,一块银洋。“要洋钱还是要金镑?”

  老金黄色的小金饼非常可爱,比雪亮的新洋钱更好玩。她知道大小与贵贱没关系,可爱也不能作准。思想像个大石轮一样推不动。苦思了半天说:“要洋钱。”

  乃德气得把她从膝盖上推下来,给了她一块钱走了。

  表大妈来得最勤。她胖,戴着金丝眼镜,头发剪得很短。蕊秋给大家取个别号,拣字形与脸型相像的:竺大太太是瓜瓜,竺二太太是豆豆,她自己是青青,楚娣是四四。

  “小莉老实,”竺大太太常说。“忠厚。”

  “‘忠厚乃无用之别名,’知道不知道?”蕊秋向九莉说。

  “她像谁?小林像你。像不像三姑?”竺大太太说。

  “可别像了我,”楚娣说。

  “她就有一样还好,”蕊秋说。

  在小说里,女主角只有一样美点的时候,水远是眼睛。是海样深、变化万端的眼睛救了她。九莉自己知道没有,但是仍旧抱着万一的希望。

  “嗯,哪样好?”竺大太太很服从的说。

  “你猜。”

  竺大太太看了半天。“耳朵好?”

  耳朵!谁要耳朵?根本头发遮着看不见。

  “不是。”

  她又有了一线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你说吧,是什么?”

  “她的头圆。”

  不是说“圆颅方趾”吗,她想。还有不圆的?

  竺丈太丈摸了摸她的头顶道:“嗳,圆。”彷佛也有点失望。

  蕊秋难得单独带她上街,这次是约了竺大太太到精美吃点心,先带九莉上公司。照例店伙搬出的东西堆满一柜台,又从里面搬出两把椅子来。九莉坐久了都快睡着了,那年才九岁。去了几个部门之后出来,站在街边等着过马路。蕊秋正说“跟着我走:要当心,两头都看了没车子——”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彷佛觉得有牵着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了点,九莉没想到她手指这么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在车缝里匆匆穿过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戚到她刚才那一剎那的内心的挣扎,很震动。这是她这次回来唯一的一次形体上的接触。显然她也有点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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