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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尾声

  我到老山东那里去烫头发。是我一个表姐告诉我这地方,比理发馆便宜,老山东又特别仔细。旧式衖堂房子,门口没挂招牌,想必是逃税。进门一个小天井,时而有八九岁以下的男孩出没,总有五六个,但是都很安静,一瞥即逝。

  石库门房子,堂屋空空的没什么家具,靠门搁着只小煤球炉子。老山东的工作室在厢房,只设一只理发椅;四壁堆着些杂物。连只坐候的椅子都没有,想必同时不会有两个顾客。老山东五十几岁了,身材高大,微黑的长长的同字脸,看得出从前很漂亮。他太太至少比他小二十岁,也很有几分姿色,不过有点像只鸟,圆溜溜的黑眼睛,鸟喙似的小高鼻子,圆滚滚的胸脯,脂粉不施,一身黑,一只白颊黑鸟,光溜溜的鸟类的扁脑勺子,虽然近水楼台,连头发都没烫,是老夫少妻必要的自明心迹?她在堂屋忙出忙进,难得有时候到厢房门口张一张,估计还有多久,配合煮饭的时间。

  老山东是真仔细,连介绍我来的表姐都说:“老山东现在更慢了,看他拿两撮子头发比来比去,急死人!”放下两小绺,又另选两小绺拎起来比长短,满头这样比对下来,再有耐心也憋得人要想锐叫。忍着不到门口来张望的妻子,终于出现的时候,眼神里也彷佛知道他是因为生意清,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慢工出细活。

  怪不得这次来,他招呼的微笑似乎特别短暂。顾客这方面的嗅觉最敏感的,越是冷冷清清,越没人上门,互为因果。

  咕咚!咕咚!忽然远远的在闹市里什么地方搥了两下。打在十丈软红尘上,使不出劲来。

  老山东侧耳听了听。“轰炸,”他喃喃地说。

  我们都微笑,我侧过脸去看窗外,窗外只有一堵小灰砖高墙挡着,墙上是淡蓝的天。

  咕咚!这次沉重些,巨大的铁器跌落的声音,但还是坠入厚厚的灰沙里,立即咽没了,但是重得使人心里一沉。

  美国飞机又来轰炸了。好容易快天亮了,却是开刀的前夕,病人难免担心会不会活不过这一关。就不炸死,断了水电,势必往内陆逃难,被当地的人刨黄瓜,把钱都逼光了,丢在家里的东西也被趁火打劫的乱民抢光了。像老山东这点器械设备都是带不走的,拖着这么些孩子跑到哪去?但是同时上海人又都有一种有恃无恐的安全感。投鼠忌器,怎么舍得炸烂上海的心脏区?——日本人炸过。那是日本人。

  窗外淡蓝的天彷佛有点反光,像罩着个玻璃罩子,未来的城市上空倒扣着的,调节气候,风雨不透的半球形透明屋顶。

  咚!咚咚!这两下近得多。

  老山东脸上如果有任何反应的话,只是更坚决地埋头工作。我苦于没事做,像坐在牙医生椅子里的人,急于逃避,要想点什么别的。

  也许由飞机轰炸联想到飞行员,我忽然想起前些时听见说殷宝滟到内地去了,嫁了个空军,几乎马上又离婚了。

  讲这新闻的老同学只微笑着提了这么一声,我也只笑着说“哦?”心里想她倒真听了我的话走了,不禁有点得意。

  我不知道她离开了上海。“送花楼会”那篇小说刊出后她就没来过,当然是生气了。

  是她要我写的,不过写得那样,伤害了她。本来我不管这些。我总觉得写小说的人太是个绅士淑女,不会好的。但是这篇一写完就知道写得坏,坏到什么地步,等到印出来才看出来,懊悔已经来不及了。见她从此不来了,倒也如释重负。

  听到她去内地的消息,我竟没想到是罗潜之看了这篇小说,她对他交代不过去,只好走了。她对他的态度本来十分矛盾,那没关系,但是去告诉了第三者,而且被歪曲了(他当然认为是),那实在使人无法忍受。

  其实他们的事,也就是因为他教她看不入眼。是有这种女孩子,追求的人太多了,养成太强的抵抗力。而且女人向来以退为进,“防卫成功就是胜利。”抗拒是本能的反应,也是最聪明的。只有绝对没可能性的男子她才不防备。她尽管可以崇拜他,一面笑他一面宠惯他,照应他,一个母性的女弟子。于是爱情乘虚而入——他错会了意,而她因为一直没遇见使她倾心的人,久郁的情怀也把持不住起来。相反地,怕羞的女孩子也会这样,碰见年貌相当的就窘得态度不自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年纪太大的或是有妇之夫,就不必避嫌疑。结果对方误会了,自己也终于卷入。这大概是一种妇科病症,男孩似乎没有。

  她的婚事来得太突然,像是反激作用,为结婚而结婚。甚至于是赌气,因为我说她老了。——

  是因为长期痛苦而憔悴。——在大后方,空军是天之骄子,许多女孩子的梦里情人。他对她不会像罗潜之那样。性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如果给了潜之——当然即使拖到老,拖到死,大概也不会的,但是可以想象。有了个比较,结婚就像是把自己白扔掉了。

  我为了写那么篇东西,破坏了两个人一辈子唯一的爱情——连她可能也是,经过了又一次的打击。

  他们不是本来已经不来往了?即使还是断不了,他们不是不懂事的青少年,有权利折磨自己,那种痛苦至少是自愿的,不像这样。

  轰炸声远去了。静悄悄的,老山东的太太也没再出现过。做饭炒菜声息毫无,想必孩子们闹饿了都给镇压下去了。

  我怕上理发店,并不喜欢理发馆绮丽的镜台,酒吧似的镜子前面一排光艳名贵的玻璃瓶,成迭的新画报杂志,吹风轰轰中的嗡嗡笑语。但是此地的家庭风味又太凄凉了点,目之所及,不是空空落落,就是破破烂烂,还有老山东与他太太控制得很好的面色,都是不便多看,目光略一停留在上面就是不礼貌。在这思想感觉的穷冬里,百无聊赖中才被迫正视“殷宝滟送花楼会”的后果。“是我错”,像那出流行的申曲剧名。

  我没再到老山东那里去过。

  (一九八三年补写一九四四年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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