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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正说到这里,房东太太把家茵叫了去听电话。家茵拿起听筒道:“喂?——哦,是夏先生吗?  啊?现在你在国泰电影院等我?可是我——喂?——喂?怎么没有声音了?”她有点茫然,半晌,方才挂上电话。又楞了一会,回到房里来,便急急的拿大衣和皮包,向她父亲说:“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有点事情,你回去平心静气想一想。你要想叫我托那夏先生找事,那是绝对不行的。你这两天搅得我心里乱死了!”虞老先生神色沮丧,道:“噢,那么我在这儿再坐会儿。”家茵只得说:“好罢,好罢。”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着手徘徊着,东张西望,然后把抽屉全抽开来看过了,发现一盒衣料,忽然心生一计。他携着盒子,一溜烟下楼,幸喜无人看见。他从后门出去了又进来,来到房东太太的房间里。推门进去,笑道:“孙太太,我买了点儿东西送你。我来来去去,一直麻烦你——不成敬意!”房东太太很觉意外,笑得口张眼闭,道:“嗳哟,虞老先生,您太客气了,干吗破费呀!”虞老先生道:“嗳,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着日本风从牙缝里“咝——”吸了口气,攒眉笑道:“我有点小事我想托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孙太太道:“只要我办得到我还有什么不肯的么?”虞老先生道:“因为啊,不瞒你孙太太说,我女儿在你这儿住了这些时,本来你什么都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会说闲话的。不过你想,弄了这么个夏先生常跑来,外人要说闲话了!女孩子总是傻的,这男人你是什么意思?我做父亲的不到上海来就罢,既然来了;我就得问问他是个什么道理!”孙太太点头,道:“那当然,那当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闹,就跟他说说清楚。他要是真有这个心,那么就趁着我在这儿,就把事情办了!”孙太太点头不迭,道:“那也是正经!”虞老先生道:“我想请你看见他来了就通知我一声。他什么时候约着来,我女儿总不肯告诉我。”孙太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家茵赶到戏院里,宗豫已经等了她半天,靠在墙上,穿着深色的大衣,虽在人丛里,脸色却有一点凄寂,很像灯下月下的树影倚在墙上。看见她,微笑着迎上前来,家茵道:“怎么你只说一个地点同时间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不能够来。不来,又怕你老在这儿等着我。”宗豫笑道:“我就是怕你说你不能够来呀!”家茵笑道:“你这人真是!”

  他引路上楼梯,道:“我们也不必进去了,已经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么你为什么要约在戏院里呢?”宗豫道:“因为我们第一次碰见是在这儿。”二人默然走上楼来,宗豫道:“我们就在这儿坐会儿罢。”坐在沿墙的一溜沙发上,那里的灯光永远像是微醺。墙壁如同一种粗糙的羊毛呢。那穿堂里,望过去有很长的一带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种魅艳的荒凉。宗豫望着她,过了一会,方道:“我要跟你说不是别的——昨天听你说那个话,我倒是很担心,怕你真的是想走。”家茵顿了一顿,道:“我倒是想换换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离开上海,是不是?”家茵道:“是的,我觉得……老是这样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问,道:“为什么呢?……我倒劝你还是待在上海的好。”有个收票人看他们老坐着不走,像是白借这地方谈心,走过来,彷佛很注意他们。宗豫也觉得了,他做出不耐烦的神气,看了看手表,大声道:“嗳呀,怎么老不来了!不等他了,我们走罢。”两人笑着一同走了。

  他先请她上馆子吃了饭再看夜场电影,但是没再深谈。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来看她,道:“你没想到我这时候来罢?我因为在外边吃了饭,时候还早,想着来看看你。不嫌太晚罢?”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刚吃了晚饭呢。”她把一盏灯拉得很低,灯下摊着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么呢?”家茵笑道:“起课。”宗豫道:“哦?你还会这个啊?”

  他把桌上的一本破旧的线装本的课书拿起来翻着,带着点藐视的口吻,微笑问道:“灵吗?”家茵笑道:“我也是闹着玩儿。从前我父亲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亲等他,就拿这个消遣。我就是从我母亲那儿学来的。”宗豫坐下来弄着牌,笑道:“你刚才起课是问什么事?”家茵笑道:“问哪?……问将来的事。”宗豫道:“那当然是问将来的事,难道是问过去?你问的是将来的什么事?”家茵道:“唔……不告诉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许可以猜得着。……让我也来起一个好不好?”家茵道:“好,我来帮你看。你问什么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说不定我们问一样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说的排成一长条。她站在他背后俯身看着,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哟,挺好,是上上。再来,要三次。——嗳呀,这个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经心慌起来,带笑叮嘱道:“得要诚心默祷,不然不灵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烟灰盘上的洋火盒里斜斜插着的一支香,笑了起来道:“你真是诚心,还点着香呢!”香已经捻灭了,家茵待要给他点上,宗豫却道:“不用了。这也是一样的——”他把他吸着的一支香烟插在烟灰盘子里。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嗳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强打起精神,笑道:“不管!看看它怎么说。”宗豫翻书,读道:“上上中下下下莫欢喜总成空喜乐喜乐暗中摸索水月镜花空中楼阁”。家茵轻声笑道:“说得挺害怕的!”宗豫觉得她很受震动,他立刻合上了书,道:“这个怎么能作准呢!反正我们不迷信。”家茵道:“相信当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来。

  宗豫过了一会,道:“水开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的在炉子上搁一壶水,可以稍微暖和点,算热水汀炉子。”宗豫笑道:“真是好法子。”家茵走过去就着炉子烘手,自己看着手。宗豫笑道:“你看什么?”家茵道:“我看我有没有螺。”宗豫走来问道:“怎么叫螺?”家茵道:“嗳呀,你连这个都不懂啊?你看这指纹,圆的是螺,长的是播箕。”宗豫摊开两手伸到她面前道:“那么你看我有几个螺。”家茵拿着看了一看,道:“你有这么多螺!我好像一个也没有。”宗豫笑道:“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没有螺手里拿不住钱,也爱砸东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脸色陡地变了——她父亲业已推门走了进来。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道:“嗳,家茵!这位是——”家茵只得介绍道:“这是夏先生,这是我父亲。”宗豫茫然的立起身来道:“咦?你父亲?虞先生几时到上海的?”虞老先生连连点头鞠躬道:“啊,我来了已经好几天了。到您府上好几次都没见到。”宗豫越发摸不着头脑,道:“嗳呀,真是失迎!”他轻轻的问家茵:“我没听见你说吗?”家茵道:“那天他来,刚巧小蛮病了,一忙就忘了。”虞老先生一进来,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够他施展的。他有许多身段,一举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们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你夏先生少年英俊,这样的有作为,真是难得!”宗豫很僵的说了声:“您太过奖了!请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这老朽,也真是无用,也是因为今年时事又不太平,乡下没办法,只好跑到上海来,要求夏先生赏碗饭吃,看着小女的面上,给我个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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