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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他第二次出现,是在夏家的大门口,宗豫赶回来吃了顿午饭刚上了车子要走——他这一向总是常常回来吃饭的时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车,把车中人的身分年纪都也看在眼里。他上门揿铃,问道:“这儿有个虞小姐在这儿是吧?”他嗓门子很大,姚妈诧异非凡,虎起了一张脸道:“是的。干吗?”虞老先生道:“劳你驾,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是她的老太爷来看她了。”姚妈将头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爷?”里面客室的门恰巧没关上,让家茵听见了,她疑疑惑惑走出来问:“找我啊?”一看见她父亲,不由得冲口而出道:“咦?你怎么没走?”虞老先生笑了起来道:“傻孩子,我干吗走?我走我倒不来了!”家茵发急道:“爸爸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虞老先生大摇大摆的便往里走,道:“我上你那儿,你不在家嚜!”

  家茵几乎要顿足,跟在他后面道:“我怎么能在这儿见你,我这儿还要教书呢!”虞老先生只管东张西望,啧啧赞道:“真是不错!”姚妈看这情形是真是家茵的父亲,立刻改变态度,满面春风的往里让,说:“老太爷坐会儿吧,我就去给您沏碗热茶!”虞老先生如同雨打残荷似的点头呵腰不迭,笑道:“劳驾劳驾!我倒正口干呢,因为刚才午饭多喝了一杯。到上海来一趟,不是难得的吗!”

  姚妈引路进客室,笑道:“你别客气,虞小姐在这儿,还不就跟自个家里一样,您请坐,我这儿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来。小蛮见了生人,照例缩一边去眈眈沈注视着。虞老先生也夸奖了一声:“呦!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妈出去了,便焦忧地低声说道:“嗳呀,爸爸,真的——我待会儿回去再跟你说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反倒摊手摊脚坐下来,又笑又叹道:“嗳,你到底年纪轻,实心眼儿!你真造化!碰到这么一份人家,就看刚才他们那位妈妈这一份热络,干吗还要拘束呢?就这儿椅子坐着不也舒服些么?”他在沙发上颠了一颠,跷起一只腿来,头动尾巴摇的微笑说下去道:“也许有机会他们主人回来了,托他给我找个事,还怕不成么?”家茵越发慌了,四顾无人,道:“爸爸!你这些话给人听见了,拿我们当什么呢?我求求你——”

  一语未完,姚妈进来奉茶,又送过香烟来,帮着点火道:“老太爷抽烟。”虞老先生道:“劳驾!劳驾!”他向家茵心平气和地一挥手道:“你们有功课,我坐在这儿等着好了。”姚妈道:“您就这边坐坐吧!小蛮念书,还不也就那么回事!”家茵正要开口,被她父亲又一挥手,抢先说道:“你去教书得了!我就跟这位妈妈聊聊天儿。这位妈妈真周到,我们小姐在这儿真亏你照顾!”姚妈笑道:“嗳呀,老太爷客气!不会做事!”家茵无奈,只得和小蛮在那边坐下,一面上课,一面只听见他们两人括辣松脆有说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风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里指点着道:“你看这地方多精致,收拾得多干净啊,你要是不能干还行?没看见别的妈妈嚜?就你一个人哪?”姚妈道:“可不就我一个人?”虞老先生忽又发起思古之幽情,叹道:“那是现在时世不同了,要像我们家从前用人,谁一个人做好些样的事呀?管铺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妈一方面谦虚着,一方面保留着她的自傲,说道:“我们这儿事情是没多少,不过我们老爷爱干净,差一点儿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惯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问道:“你们老爷挺忙呢?他是在什么衙门里啊?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一位仪表非凡的爷们坐着汽车出门,就是他吗?”姚妈道:“就是!我们老爷有一个兴中药厂,全自个儿办的,忙着呢,成天也不在家。我们小蛮现在幸亏虞小姐来了,她也有个伴儿了!”

  小蛮不停的回过头来,家茵实在耐不住了,走过来说道:“爸爸,你还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这儿说话,小蛮在这儿做功课分心。”姚妈搭讪着便走开了,怕他们父女有什么私房话说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表,也就站起身来道:“好,好,我就走。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点半来。”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儿枯坐着三四个钟头干吗呢?要不,你这儿有零钱吗,给我两个,我去洗个澡去。”家茵稍稍吃了一惊,轻声道:“咦?那天那钱呢?”虞老先生道:“嗐!你不想,上海这地方,五万块钱,花了这么许多天,还不算省的吗?”家茵不免生气,道:“指不定你拿了上哪儿逛去了!”

  虞老先生脖子一歪,头往后一仰,厌烦地斜瞅着她道:“那几个钱够逛哪儿呀?嗐!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没开过眼的!从前上海堂子里姑娘,提起虞大少来,谁不知道!那!那时候的倌人,真有一副功架!那真是有一手!现在!现在这班,什么舞女啰,向导啰,我看得上眼?都是些没经过训练的黄毛丫头,只好去骗骗暴发户!”家茵拧着眉头,也不作声,开皮包取出几张钞票递给他,把他送走了。

  小蛮伏在桌上枕着个手臂,一直悄没声儿的,这时候却幽幽的叫了声:“老师!……老师,我想吃西瓜!”家茵走来笑道:“这天哪有西瓜?”小蛮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点凉的。”家茵俯身望着她道:“呦!你怎么啦?别是发热了?”小蛮道:“今天早起就难受。”家茵道:“嗳呀!那你怎么不说啊?”小蛮道:“我要早说就连饭都没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额上,吓了一跳道:“可不是——热挺大呢!”忙去叫姚妈,又回来哄着拍着她道:“你听老师的话,赶快上床睡一觉吧,睡一觉明儿早上就好了!”

  她看着小蛮睡上床去,又叮咛了姚妈几句话:“等到六点钟你们老爷要是还不回来,你打电话去跟老爷说一声。她那热好像不小呢!”姚妈道:“噢。您再坐一会儿吧?等我们老爷回来了,让汽车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她今天回家特别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亲也没来,猜着他大约因为拿到了点钱,就又杳如黄鹤了。

  当晚夏家请了医生,宗豫打发车夫去买药。他在小孩房里踱来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脸上通红的,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他突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怖,彷佛她说的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了。他伏在毯子上,凑到她枕边去凝神听着。原来小蛮在那里喃喃说了一遍又一遍:“老师!老师!唔……老师你别走!”宗豫一听,心里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彷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动也没动,背着灯,他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柔情,可是简直像洗濯伤口的水,虽是涓涓的细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喳了一喳,然后很慢很慢的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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