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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伍太太震了一震,笑道:“叫你老太太?谁呀?”她们也还没这么老。她自己倒是也不见老,冬天也还是一件菊叶青薄呢短袖夹袍,皮肤又白,无边眼镜,至少富泰清爽相,身段也看不出生过这些孩子,都快要做外婆了。苑梅那天还在取笑她:“妈这一代这就是健美的了!”外国有句话:“死亡使人平等。”其实不等到死已经平等了。当然在一个女人是已经太晚了,不得夫心已成定局。

  “在菜场上。有人叫我老太太,”荀太太低声说,没带笑容。

  “这些人——也真是!”伍太太嘟囔着,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算什么,算是客气?”

  荀太太倚在沙发上仰着头,发髻枕在两只手上。“我有一回有人跟。吓死了!在北京。那时候祖志生肺炎,我天天上医院去。婉小姐叫我跟她到公园去,她天天上公园去透空气,她有肺病。到公园去过了,她先回去,我一个人走到医院去。这人跟着我进城门,问我姓什么,还说了好些话,噜里噜苏的。大概是在公园里看见我们了。”

  苑梅也见过她这小姑子,大家叫她婉小姐的。娇小玲珑,长得不错,大概因为一直身体不好,耽搁了,结婚很晚。丈夫在上海找了个事做,虽然常闹穷吵架,也还是捧着她,娇滴滴的。婚前家里放心让她一个人上街,总也有二十好几了,她大嫂又比她大十几岁。那钉梢的不跟小姑而跟嫂子,苑梅觉得这一点很有兴趣。荀太太是不好意思说这人选择得奇怪。当然这是她回北京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想必跟这次来上海刚到的时候一样,还没发胖,头发又留长了,梳髻,红红的面颊,旧黑绸旗袍,身材微丰。

  “那城门那哈儿——那城墙厚,门洞子深,进去有那么一截子路黑魆魆的,挺宽的,又没人,挺害怕。”她已经坐直了身子,但是仍旧向半空中望着,不笑,声音也有点凄楚,彷佛话说多了有点哑嗓子,或是哭过。“他说‘你是不是姓王?’他还不是找话说。——我吓死了。我就光说‘你认错人了。’他说‘那你不姓王姓什么?’我说:‘你问我姓什么干什么?’”

  伍太太有点诧异,她表姐竟和一个钉梢的人搭话。她不时发出一声压扁的吃吃的笑声,“嗗”的一响,表示她还在听着。

  “一直跟到医院。那医院外头都是那铁拦杆,上头都是藤萝花,都盖满了。我回过头去看,那人还趴在铁栏杆上,在那藤萝花缝里往里瞧呢!吓死了!”她突然嘴角浓浓的堆上了笑意。

  沉默了一会之后,故事显然是完了。伍太太只得打起精神,相当好奇的问了声:“是个什么样的人?”

  “像个学生,”她小声说,不笑了。想了想又道:“穿着制服,像当兵的穿的。大概是个兵。”

  “哦,是个兵,”伍太太说,彷佛恍然大悟。还是个和平军!

  一阵寂静中,可以听见绍甫均匀的鼻息,几乎咻咻作声。

  * * *

  天气暖和了,火炉拆了。黑铁炉子本来与现代化装修不调和,洋铁皮烟囱管盘旋半空中,更寒伧相,去掉了眼前一清。不知道怎么,头顶上出空了,客厅这一角落倒反而地方小了些,像居高临下的取景。灯下还是他们四个人各坐原处,全都抱着胳膊,久坐有点春寒。

  伍太太晚饭后有个看护来打针。近年来流行打维他命针代替补药。看护晚上出来赚外快,到附近几家人家兜个圈子。

  “刚才朱小姐说有人跟。奇怪,这还是从前刚兴女人出来在街上走,那时候常闹钉梢,后来这些年都不听见说了。打仗的时候灯火管制,那么黑,也没什么。”伍太太说。

  “我有回有人跟,”荀太太安静的说。“那是在北京。那时候我天天上医院去看祖志,他生肺炎。那天婉小姐叫我陪她上公园去——”

  苑梅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荀太太这样精细的人,会不记得几个月前讲过她这故事?伍太太已经忘了听见过这话,但是仍旧很不耐烦,只作例行公事的反应,每隔一段,吃吃的笑一声,像给人叉住喉咙似的,只是“吭!”一声响。

  苑梅恨不得大叫一声,又差点笑出声来。妈记性又不坏,怎么会一个忘了说过,一个忘了听见过?但是她知道等他们走了,她不会笑着告诉妈:“表姑忘了说过钉梢的事,又讲了一遍。”不是实在憎恶这故事,妈也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排斥在意识外——还又要去提它?

  荀太太似乎也有点觉得伍太太不大感到兴趣,虽然仍旧有条不紊徐徐道来,神态有点萧索。

  说到最后“他还趴在那哈往里看呢——吓死了!”也毫无笑容。

  大家默然了一会,伍太太倒又好奇的笑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荀太太想了想。“像学生似的。”然后又想起来加上一句:“穿制服。就像当兵的穿的那制服。大概是个兵。”

  伍太太恍然道:“哦,是个兵!”

  她们俩是无望了,苑梅寄一线希望在绍甫身上——也许他记得听见过?又听见她念念不忘再说一遍,作何感想?他在沙发另一端脸朝前坐者,在黄黯黯的灯光里,面色有点不可测,有一种强烈的表情,而眼神不集中。

  室内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他憋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了出来,打了个深长的呵欠,因为刚才是他太太说话,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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