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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哥哥死了已经六年了,刚死那时候,父亲也没有这样涕泪纵横,怎么六年之后的今天,倒又这样伤感起来了呢?或者是觉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了一条膀臂,第二个儿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这时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种无可奈何的怀念。

  世钧不作声。在这一刹那间,他想起无数的事情,想起他父亲是怎样对待他母亲的,而母亲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层阴影。他想起这一切,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来。

  姨太太在楼上高声叫道:“张妈,请老爷听电话!”嘴里喊的是张妈,实际上就是直接地喊老爷。她这样一声喊,倒提醒了世钧,他大可以不必代他父亲难过,他父亲自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啸桐站起身来待要上楼去听电话,世钧便道:“爸爸我走了,我还有点事。”啸桐顿了一顿,道:“好,你走吧。”

  世钧跟在父亲后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亲向他笑道:“二少爷,怎么倒要走了?不在这儿吃饭呀?”啸桐很不耐烦地道:“他还有事。”走到楼梯口,他转身向世钧点点头,自上楼去了。世钧便走了。

  回到家里,他母亲问他:“爸爸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只说:“说起大舅公来,说他也是血压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像也有点害怕。”沈太太道:“是呀,你爸爸那毛病,就怕中风。不是我咒他的话,我老是担心你再不回来,恐怕都要看不见他了!”世钧心里想着,父亲一定也是这样想,所以刚才那样伤感。这一次回南京来,因为有叔惠在一起,母亲一直没有机会向他淌眼抹泪的。想不到父亲却对他哭了!

  他问他母亲:“这一向家用怎么样?”沈太太道:“这一向倒还好,总是按月叫人送来。不过……你别说我心肠狠,我老这么想着,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么办,他的钱都捏在那个女人手里。”世钧道:“那……爸爸总会有一个安排的,他总也防著有这样的一天……”沈太太苦笑道:“可是到那时候,也由不得他做主了。东西都在别人手里。连他这个人,我们要见一面都难呢!我不见得像秦雪梅吊孝似的跑了去!”

  世钧也知道他母亲并不是过虑。亲戚间常常有这种事件发生,老爷死在姨太太那里,太太这方面要把尸首抬回来,那边不让抬,闹得满天星斗,结果大公馆里只好另外布置一个灵堂,没有棺材也照样治丧。这还是小事,将来这财产的问题,实在是一桩头痛的事。但愿他那时候已经有这能力可以养活他母亲,嫂嫂和侄儿,那就不必去跟人家争家产了。他虽然有这份心,却不愿意拿空话去安慰他母亲,所以只机械地劝慰了几句,说:“我们不要杞人忧天。”沈太太因为这是他最后一天在家里,也愿意大家欢欢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这些了。

  他今天晚车走,白天又陪着叔惠逛了两处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饭。大少奶奶抱着小健笑道:“才跟二叔混熟了,倒又要走了。下次二叔再回来,又要认生了!”沈太太想道:“再回来,又要隔一年半载,孩子可不是又要认生了。”她这样想着,眼圈便红了,勉强笑道:“小健,跟二叔到上海去吧?去不去呀?”大少奶奶也道:“上海好!跟二叔去吧?”问得紧了,小健只是向大少奶奶怀里钻,大少奶奶笑道:“没出息!还是要妈!”

  世钧和叔惠这次来的时候没带多少行李,去的时候却是满载而归。除了照例的水果,点心,沈太太又买了两只桂花鸭子给他们带去,那正是桂花鸭子上市的季节。此外还有一大箱药品,是她逼着世钧打针服用的。她本来一定要送他们上车站,被世钧拦住了。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门口送他们上车,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眼泪,叫世钧“一到就来信”。

  一上火车,世钧陡然觉得轻松起来。他们买了两份上海的报纸躺在铺上看着。火车开了,轰隆轰隆离开了南京,那古城的灯火渐渐远了。人家说“时代的列车”,比喻得实在有道理,火车的行驶的确像是轰轰烈烈通过一个时代。世钧的家里那种旧时代的空气,那些悲剧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后面了。火车轰隆轰隆向黑暗中驰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个铺位,世钧闷在下面,看见叔惠的一只脚悬在铺位的边缘上,皮鞋底上糊着一层黄泥,边上还镶着一圈毛毵毵的草屑。所谓“游屐”,就是这样的吧?世钧自问实在不是一个良好的游伴。这一次回南京来,也不知为什么,总是这样心不定,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匆匆的,只求赶紧脱身,仿佛他另外有一个约会似的。

  第二天一早到上海,世钧说:“直接到厂里去吧。”他想早一点去,可以早一点看见曼桢,不必等到吃饭的时候。叔惠道:“行李怎样呢?”世钧道:“先带了去,放在你办公室里好了。”他帮着送行李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正是为了看曼桢。

  叔惠道:“别的都没关系,就是这两只鸭子,油汪汪的,简直没处放。我看还是得送回去。我跑一趟好了,你先去吧。”

  世钧独自乘公共汽车到厂里去,下了车,看看表才八点不到,曼桢一定还没有来。他尽在车站上徘徊着。时间本来还太早,他也知道曼桢一时也不会来,但是等人心焦,而且计算着时间,叔惠也许倒就要来了。如果下一辆公共汽车里有叔惠,跳下车来,却看见他这个早来三刻钟的人还在这里,岂不觉得奇怪么?

  他这样一想,便觉得芒刺在背,立即掉转身来向工厂走去。这公共汽车站附近有一个水果摊子。世钧刚才在火车上吃过好几只橘子,家里给他们带的水果吃都吃不了,但是他走过这水果摊,却又停下来,买了两只橘子,马上剥出来,站在那里缓缓地吃着。两只橘子吃完了,他觉得这地方实在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叔惠随时就要来了。而且,曼桢怎么会这时候还不来,不要是老早来了,已经在办公室里了?他倒在这里傻等!这一种设想虽然极不近情理,却使他立刻向工厂走去,并且这一次走得非常快。

  半路上忽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喂!”他一回头,却是曼桢,她一只手撩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在清晨的阳光中笑嘻嘻地向这边走来。一看见她马上觉得心里敞亮起来了。她笑道:“回来了?”世钧道:“回来了。”这也没有什么可笑的,但是两人不约而同地都笑了起来。曼桢又道:“刚到?”世钧道:“嗳,刚下火车。”他没有告诉她他是在那里等她。

  曼桢很注意地向他脸上看看。世钧有点采促地摸摸自己的脸,笑道:“在火车上马马虎虎洗的脸,也不知道洗干净了没有。”曼桢笑道:“不是的——”她又向他打量了一下,笑道:“你倒还是那样子。我老觉得好像你回去一趟,就会换了个样子似的。”世钧道:“去这么几天工夫,就会变了个样子么?”然而他自己也觉得他不止去了几天工夫,而且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

  曼桢道:“你母亲好么?家里都好?”世钧道:“都好。”曼桢道:“他们看见你的箱子有没有说什么?”世钧笑道:“没说什么。”曼桢笑道:“没说你理箱子理得好?”世钧笑道:“没有。”

  一面走着一面说着话,世钧忽然站住了,道:“曼桢!”曼桢见他仿佛很为难的样子,便道:“怎么?”世钧却又不作声了,并且又继续往前走。

  一连串的各种灾难在她脑子里一闪: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了——他要辞职不干了——家里给他订了婚了——他爱上一个什么人了,或者是从前的一个女朋友,这次回去又碰见的。

  她又问了声,“怎么?”他说:“没什么。”她便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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