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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甲戌本在废套语期把第六、七、八这三回收入新的本子,换了回目。第六回开始,宝玉“初试云雨情”一段,其实附属废套期新写的第五回,是梦游太虚的余波或后果。稿本都是一回本,正如现代用钢夹子把一章或一篇夹在一起,不过线装书究竟拆开麻烦,因此最简便的改写方法是在回首或回未加上一段,只消多钉一页。第六回回首添上“初试云雨情”一段,过渡到早本三回,又把此回刘姥姥口中的“你那老人家”改为你那老的”。戚本此回显然在这期间及时抽换改稿,因此回首新添的一段有秦氏进房慰问,又把“老人家”改“老的”,但是漏删回末套语;此后经过诗联期,在套语下加上一副诗联,又再抽换回首一段,改为秦氏未进房的今本,但是漏删“要紧!”二字。

  甲戌本第七回改写三处——删李纨睡在炕上等等——戚本都照改,看来这三处与第六回的改写一样,都是废套期改的。戚本第七回也在这期间抽换新稿,但是这次甲戌本与戚本一样漏删回末套语。当然此回改写三处都不在回末,容易忘了删“下回分解”。但是第六回也不过回首加了一段,上半回又改了两个字,距回末还更远,怎么倒记得删回末套语?因为甲戌本头五回都删了回末套语,一口气删下来,第六回也还特为掀到回末,删掉套语,此后就除非改写近回末部份,才记得删。

  庚本与全抄本这两个早本,在废套期都没有及时抽换,因此第六、七两回改写的四处与回首添的一段都没有。作者显然是在诗联期在这两个本子上两次修改这三回的北方话,方才连带的抽换改稿,所以第六回回首加的“初试”一段已经是今本,秦氏未进房。因为是诗联期改的,三回回末都只有诗联。第七回回目改来改去都不妥,最后全抄本索性删去再想。

  第八回在废套期改写过——可能就是不符合标题诗的情节——因此各本一致,都没有回末套语,诗联期加诗联。庚本、全抄本这两个改了北方口音的晚本,此回回目也是后改的,提到第三十五回才编造的名字:金莺。

  把这三回的一团乱丝理了出来,连带的可以看出除了甲戌本,这些本子都是早本陆续抽改,为了尽可能避免重抄,注重整洁,有时候也改得有选择性。正如全抄本始终用“旷”与“姆姆”,戚本始终用“嫫嫫”,又常保留旧回目,因为改回目势必涂抹,位置又特别刺目。白文本就忠于底本,不求一致化,所以用“旷”而又有一个“(犭往)”,正如头四目没有回末套语,仍是本来面目。因此白文本虽然年代晚——否则不会批语全删——质地比那两个外围的脂本好。

  因为长时期的改写,重抄太费工,所以有时候连作者改写都利用早本,例如改北方话改在两个早本上,忘了补入以前改写的几处,更增加了各本的混乱。

  甲戌本头八回本来都是废套语期的本子,不过内中只有前五回是重抄过的新稿,后三回是早本,还在用“嫽嫽”,废套期其实已经采用“姥姥”——见庚本第三十九回——但是第六回改“姥姥”改得不彻底。这三回当时只换了回目,除了第八回大改,只零星改写四处,第六回回首又添了段“初试云雨情”。三回统在诗联期整理重抄,第六回添写总批,提及“初试云雨情”,所以此回总批为甲戌本独有。同一时期作者正在别的本子上修改这三回的北方话,先后改了两次,而此本并没改,也可见此本这三回确是脂评人编校的,不是作者自己。

  废套期的本子,头五回与第二十五回还保存在甲戌本里,此外庚本里也保存了七回:第十六、第三十九、四十、第五十四、第五十六、第五十八、第七十一回,这是沉没在今本里的一个略早些的本子,上限是一七五四年,下限似乎不会晚于一七五五——一七五六夏誊清的第七十五回似已恢复回末套语,中间还隔着个诗联期——看来这本子就是一七五四本,但是我们需要更确定,暂称X本。

  此书的标题诗都是很早就有,不光是第七、八两回的。头两回原先的格局都是回目后总批、标题诗,而第一回的总批还是初名《石头记》的时候写的。唯一的例外是第五回的标题诗,只有戚本、全抄本有,己卯本另纸录出。

  己卯本前十一回也批语极少,而且一部份另纸录出——是一个近白文本,批语几乎全删后,又有人从别的抄本上另笺补录几条批、两首标题诗,第五、第六回的。第六回那首,除庚本是白文本外,各本都有,显然是早有的,己卯本是删批的时候一并删掉了,后来才又补抄一份。第五回那首极可能也是己卯本原有,删批时删去。倘是那样,那就只有甲戌本没有第五回的标题诗,因为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定稿;此回原无标题诗,到诗联期改写,才添写一首,所以甲戌本独无。

  除了第五回这首,标题诗都早,到了X本,是此书最现代化的阶段,回前回末一切形式都废除了,新的第五回就没有标题诗。第三回大改,如果原有标题诗也不适用了,因此也没有。第一、二、四回小改,头两回原有的标题诗仍予保留。第四回只有全抄本有:

  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俞平伯说:“按第四回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此诗云云,似不贴切。岂因其中有贾雨村曰:‘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等语乎?信如是解,实未必佳。贾雨村何足与语‘捐躯报国’耶?恐未必是有……”[15]

  [15]俞平伯著《谈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中华文史论丛》第五辑。第四二五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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