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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

  ——甲戌本。

  庚本如下:

  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

  “唬得”、“慌得”都改现代白话“吓得”,戚本只改掉一个,全抄本两个都是“唬得”,此外各本同,“扶起拉手”改为“搂住”,才是对待儿童的态度。“喊叫‘可卿救我’”的语意示连喊几声,因此删掉一个“可卿救我”,不比“叫道:‘可卿教我!’”就是只叫一声。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鬟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因纳闷道:“……”

  ——甲戌本。

  他本作: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

  甲戌本“秦氏在外听见”,是听见袭人等七嘴八舌叫唤宝玉,走进房来,才听见宝玉叫“可卿救我”,因为梦魇叫喊实际上未必像梦中自以为那么大声。那间华丽的寝室一定很宽敞,在房外不会听得见。秦氏一面进来,一面又还有这余裕叮嘱丫鬟们看着猫狗,可见她虽然照应得周到,并不当桩事。这一段非常细腻合理,但是没交代清楚,“丫鬟们”又与袭人等混淆,尽管我们知道是她自己房里的婢女。至于为什么这样简略,也许因为此处文气忌松忌断,需要尽快收煞。

  下一回开始,并没有秦氏进房后的文字。显然第六回接其他各本第五回,秦氏在房外就听见宝玉梦中叫“可卿”,并没进来。只有甲戌本第五回与下一回不衔接。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第五回回未改写过,第六回回首也跟着改了。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此回定稿,这是最有力的证据。

  为什么要删掉秦氏进房慰问?宝玉梦中警幻的妹妹兼有钗黛二人的美点,并没有说像秦氏。如果名字相同是暗示秦氏兼有钗黛的美,不过宝玉在梦中没想到,那么醒床而对面是否会发觉?总之此刻见面十分尴尬,将下意识里一重重神秘的纱幕破坏无余。

  因此其他各本改写秦氏在房外就听见宝玉叫喊,嘱咐“丫鬟们”看着猫狗,也改为“小丫头们”,有别于袭人等。“袭人媚人等”安慰宝玉,改为“袭人等众丫鬟”,因为今本没有一个叫媚人的丫头。但是前文刚到秦氏房中午睡的时候,“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各本都相同。那是因为第五回改的地方都在末两页,没看见前面还有个媚人,所以留下这一个漏网之鱼。

  总计甲戌本头五回,第一回楔子新加了一句,第二回改掉黛玉父亲已故,第三回是新改写的,第五回全新或新改。这五回都没有双行小字批注,那是新稿的特徵,还没来得及把夹批、眉批用小字抄入正文。这样看来,第四回薛文起、英菊改薛文龙、英莲,此外也许还有更动,也都是此本新改的。

  这是今本头五回初形成的时候,五回都没有回末套语或诗联。此后改写第五回,回末加了两句七言诗(全抄本),又从散改为诗联,庚本又比戚本对得更工。

  此书各回绝大多数都有回末套语,也有些在套语后再加一副诗联。庚本有四回末尾只有“正是”二字,下缺诗联,(内中第七回另人补抄诗联,附记在一回本的“卷末”。)可见有一个时期每一回都以诗联作结,即使诗联尚缺,也还是加上“正是”,提醒待补。各种不同的回末形式,显然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换换花样,而是有系统的改制。

  第五回回末起初一无所有,然后在改写中添出一副诗联。可见回末毫无形式的时期在诗联期之先。

  有几回诗联在“且听下回分解”句下。不管诗联是否后加的,反正不可能早于回末套语。

  至于回末套语与回末一无所有,是哪一种在先——如果本来没有回末套语,后来才加上,那么第五回加诗联之前势必先加个“下回分解”,就不会有这一类只有诗联的几回。也不会有几回仍旧一无所有,因为在回末空白上添个“下回分解”比删容易得多,删去这句势必涂抹,需要重抄。显然此书原有回末套语,然后废除,不过有若干回未触及,到了诗联期又在套语下加诗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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