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爱玲 > 红楼梦魇 | 上页 下页
二一


  陈毓罴指出《凡例》第五段就是他本第一回开始的一段长;又,《红楼梦》以前的小说,由批书者作《凡例》或《读法》的例子很多,如《三国志演义》就是批者毛宗冈作《凡例》。甲戌本的《凡例》比正文低两格,后面附的一首七律没有批语,而头两回的标题诗都有批语赞扬,也证明《凡例》与这首七律都是批者脂砚所作。

  陈氏又说在脂本中,甲戌本的“正文所根据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于曹雪芹的原稿。……在标明为‘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的庚辰本已不见《凡例》及所附的七律③……在后来的抄本上删去了这篇《凡例》”④也是脂砚自己删的,否则作者不便代删。

  [3]陈毓罴著《〈红楼梦〉是怎样开头的?》,《文史》第三辑,第三二四页。
  [4]同上,第三三八页。

  脂砚只留了《凡例》第五段,又删去六十字,作为第一回总评,应当照甲戌本第二回总评一样低两格。庚本第一回第二段(全抄本也有,未分段):“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是第二段总评,与前面的一大段都是总批误入正文。这第二段总批与甲戌本那首七律上半首同一意义,是脂砚删去七律后改写的。

  最后这一点似太牵强。这条总批是讲“此回中”的“梦”、“幻”等字象征全书旨义。七律上半首: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常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第一、第四句泛论人生,第二、第三句显指贾家与书中主角,不切合第一回的神话与“士隐家一段小荣枯”,⑤以及贾雨村喜剧性的恋爱。

  [5]甲戌本第二回第二十三页上,夹批。

  陈氏说甲戌本正文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稿”,似是根据俞平伯的理论——即甲戌本虽经书贾集批充总批,正文部份是一七五四本,脂本中的老大哥,因为它的第十三回接近删天香楼时原稿——但是陈氏倒果为因,而且仿佛以为作者原稿只有一个,到了四阅评本,已经不大接近原稿——由于抄手笔误、妄改?——又被脂砚删去《凡例》,代以总批二则。至于为什么不这么说,缺寥寥两句,含混压缩,想必也是因为有顾忌,“甲戌本最早论”属于胡适一系。

  甲戌本第六回“姥”字下注:“音老,出偕(谐)声字笺。称呼毕肖。”(第三页)“(彳狂)”字下注:“音光,去声,游也,出偕(谐)声字笺。”(第五页下)现代通用“逛”,这俗字全抄本与庚本白文本都作“旷”,想必是较早的时期借用的字。白文本第十回又作“(犭往)”——第十回写秦氏的病,是删“淫丧天香楼”后补写的,所以此回是比较后期作品,似乎在这时期此字又是一个写法,后详。

  正规庚本自第十二回起,第十五回用这字,也仍作“旷”(第三二一页第八行),到第十七、十八合回才写作“俇”,下注:“音光,去声,出偕(谐)声字笺。”(第三五二页)

  “谐声字笺”是《谐声品字笺》简称,上有:“姥,老母也。今江北变作老音,呼外祖母为姥……”“(亻往),读光去声,闲(亻往),无事闲行曰(亻往),亦作俇。”⑥甲戌本的抄手惯把单人旁误作双人旁,如探春的丫头侍书统作“待书”——各本同,庚本涂改为“侍”;但是只有甲戌本“俇”误作“(彳狂)”,看来,“待书”源出甲戌本。

  [6]潘重规著《〈红搂梦〉脂评中的注释》。

  “(亻往)”字注显然是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先有,然后在甲戌本移前,挪到这字在书中初次出现的第六回。

  甲戌本第六回刘姥姥出场,几个“姥姥”之后忽然写作“嫽嫽”,此后“姥姥”、“嫽嫽”相间。“嫽嫽”这名词,只有庚本、己卯本第三十一至四十回回目页上有“村嫽嫽是信口开河”句——吴晓铃藏己酉(一七八九年)残本同——与庚本第四十一回正文,从第一句起接连三个“刘嫽嫽”,然后四次都是“姥姥”,又夹着一个“嫽嫽”。此后一概是“姥姥”。可见原作“嫽嫽”,后改“姥姥”,改得不彻底。此外还有全抄本第三十九回内全是“嫽嫽”涂改为“姥姥”,中间只夹着一个“姥姥”。

  庚本白文已经用“姥姥”,但是“俇”仍作“旷”,第十回又作“(犭往)”。第六回如果“姥”下有注,也已经与全部批语一并删去。

  甲戌本第六回显然是旧稿重抄,将“嫽”、“旷”改“姥”。“俇”加注,“俇”字注又加字义“游也”,比《字笺》上的解释简洁扼要,但是“姥”字仍旧未加解释,认为不必要。这校辑工作精细而活泛,不会是书商的手笔。第十七、十八合回的“俇”字注与第六十四回龙文“鼐”注、第七十八回《芙蓉诔》的许多典故一样,都是作者自注。“俇”字注移前到第六回,不是作者自己就是脂评人,大概是后者,因为“甲戌脂砚斋抄阅……”作者似乎不管这些。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