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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结婚第二天,新娘送茶的时候,公公就说了:“他比你小,凡事要你开导他。”紫微在他家,并没有人们意想中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万事了”的——其实她做大也不会,做小也不会。可是她的确很辛苦地做小伏低过。还没满月,有一天,她到一个姨娘的院子里,特意去敷衍着说了会子话,没晓得霆谷和她是闹过意见的。回到新房里,霆谷就发脾气,把陪嫁的金水烟筒银水烟筒一顿都拆了,踏踏扁,掼到院子里去。告到他父亲面前去,至多不过一顿打,平常依旧是天高皇帝远,他只是坐没有坐相,吃没有吃相,在身旁又怄气,不在身边又担心。有一次他爬到房顶上去,摇摇摆摆行走,怎么叫他也不下来。紫微气得好像天也矮了下来了,纳不下一口闷气,这回真的去告诉,公公罚他跪下了。

  紫微正待回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赔礼。

  拗了半天,他作了个揖,紫微立在一边,把头别了过去,自己觉得很难堪,过了一会,趁不留心还是溜了。他跪了大半天,以后有两个月没同她说话。

  连她陪嫁的丫头婆子们也不给她个安静。一直跟着她,都觉得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兼有《红楼梦》里迎春的懦弱与惜春的冷淡。到了婆家,情形比较复杂了,不免要代她生气,赌气,出主意,又多出许多事来。这样乱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有一年回娘家,两个孩子都带着,雇了民船清早动身,从大厅前上轿。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见,从一个偏门搬运出去的,从家里带了去送人的肴肉巧果糖食,都是老妈子们妥为包扎,盖了油纸,少奶奶并不过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后跟着,一个老妈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点力,款款走出来。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厅,霆谷与家下众人少不得也簇拥着一同出来了。

  院子里分两边种着两棵大榆树,初春,新生了叶子,天色寒冷洁白,像瓷,不吃墨的。小翠叶子点上去,凝聚着老是不干。公公交了春略有点咳嗽,因此还穿了皮马褂。他逗着孙子,临上轿还要抱一抱,孙子却哭了起来。他笑道:“一定是我这袖子卷着,毛茸茸的,吓了他了!”把袖口放了下来,孩子还是大哭,不肯给他抱,他怀里掏出一只金壳“问表”,那是用不着开开来看,只消一掀,就会叮叮报起时刻的。放在小孩耳边给他听,小孩只是哭个不停。清晨的大院子里,哭声显得很小,钟表的叮叮也是极小的。没敲完,婆子们就催她上轿走了,因为小孩哭得老太爷不得下台了。

  小孩子坐在她怀里,她没有把脸去餇他稀湿的脸,因为她脸上白气氤氲搽了粉。早上就着酱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口小口吃的,筷子赶着粥面的温吞的膜,嘴里还留着粥味。孩子渐渐不哭了,她这才想起来,怕不是好兆头,这些事小孩子最灵的。果然,回娘家不到半个月,接到电报说老太爷病重。马上叫船回来,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没给她们睡好,到镇江,老太爷头天晚上已经过去了。

  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霆谷还在七里就往外跑,学着嫖赌。亡人交在她手里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泼翻在地,掳掇不起来。同娘家的哥哥们商量着,京里给他弄了个小官做,指望他换了个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亲戚在那里照管弹压着他,然而也不中用,他更是名正言顺地日夜在外应酬联络了。紫微给他还了几次债,结果还是逼他辞了官,搬到上海来。霆谷对她,也未尝不怕。虽然嫌她年纪大,像个老姐姐似的,都说她是个美人,他也没法嫌她。因为有点怕,他倒是一直没有讨姨太太。这一点倒是……

  她当家,经手卖田卖房子,买卖股票外汇,过日子情形同亲戚人家比起来,总也不至于太差。从前的照片里都拍著有:花园草地上,小孩蹒跚走着,戴着虎头锦帽;落日的光,眯了眼睛;后面看得见秋千架的一角,老妈子高高的一边站着,被切去半边脸。紫微呢,她也打牌应酬,酒席吃到后来,传递着蛋形的大银粉盒,女人一个个挨次的往脸上拍粉,红粉扑子微带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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