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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已经晚上九点钟了,还不见中条来,梅子着急得几乎要哭了。

  ——他不会失约的,一定有什么事缠住了他,所以来得这么晚。

  梅子一个人坐在中山公园池边的那棵树下这样沉思着。她不敢离开这里到公园的门口去等候中条,因为昨晚约定的是这个地方,万一在她离开这里的一剎那,中条恰恰来了,岂不错过了机会。

  猛然地,一双巨掌抱住了梅子的腰,她几乎要大声叫起来了。

  “梅子,亲爱的,等候很久了吧?”

  “呵!原来是你,吓了我一大跳,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一轮半圆的月亮,冲出云围,照着池边两个高矮不同的影子,并成了一个,中条和梅子都被这甜蜜的长吻而陶醉了。

  “梅子,怎么办?前方的战事吃紧了,中国兵准备了五万多来围攻沙市,队长要我们后天出发八十架飞机轰炸重庆,我又要去冒一次生命的危险了。”

  中条在心情稍为恢复平静之后,这样告诉梅子一个重要的新闻。

  “呵,又要轰炸重庆?八十架,天呵!这是多么残忍的事呀!中条,你知道轰炸后的惨状吗?有些全家都被埋在瓦砾堆里;有些丈夫和妻子在一块,只要相差一点儿,妻子会找不到丈夫的尸首,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轰炸;但我看过不少我们‘皇军’轰炸后的残痕,多少美满的家庭,多少由他们的祖先辛辛苦苦积下来的财产,都付之一炬……中条,我请求你不要去吧,我绝不能亲眼看到我的爱人去当人类的刽子手,中条,你假装有病不去可以吗?最好赶快想个很好的办法,立刻脱离这里;中条,你在沉思什么?为什么不说话呢?”

  中条抬起头来向梅子凝视着,微微地苦笑了一下。

  “梅子,你究竟是个女孩子,不了解男人们的心理,我比你大四岁,我受的苦也许比你少;但我的脑子里所想的事,却比你知道的多,我当了将近一年的刽子手了;然而我敢发誓,我没有杀过一个人……”

  “哼,笑话,你驾着轰炸机,常常去重庆,成都,昆明,贵阳一带去投弹,不杀人,难道你还把炸弹扔在水里吗?”

  梅子不等中条说完,忙抢着问。

  “小声点,人家听到了会有危险的。可不就是这么回事?炸重庆的时候,我每次都把炸弹扔在嘉陵江或者旷野里,我常常独自一人飞得很快,很高,故意离开队伍单独行动;假如同他们在一起,绝对不能这么做,有些忠于‘皇军’的走狗,会报告消息,你想那时我的生命还能保得住吗?”

  “中条,我问你:你说句良心话,对于这种生活,也常常感到苦恼吗?”

  梅子像孩子似的,两手抱住了中条的头问,中条在她的小嘴上轻轻地一吻,然后回答她的问题。

  “所以我说你究竟还是个孩子,不能了解我的心理。当初我学习航空,完全为的兴趣,我很希望自己像一只飞鸟,日夜在天空翱翔,爱到什么地方,就飞到什么地方去。我羡慕那些周游世界的航空家,自己也希望有那么一天,可以飞遍整个的地球;不久毕业了,奉到航空指挥部的命令,要我来中国担任驾驶驱逐机的任务,后来又改为轰炸机的机枪手;可是我的机关枪,从来没有伤害过人,只扫射了天空上一些云彩。”

  “喝,好漂亮的词句,扫射天上的云彩,难道真的没有伤害过一个中国的老百姓吗?”

  爱捣乱的梅子,又在向中条挑战了。

  “真的,只扫射了一些天上的云彩。因为我飞得太高,又是朝着上面开枪,绝对不会伤害人的。”

  “要是中国飞机把你打下来,你高兴吗?”

  “只要他们不伤害我,当然我高兴的。曾经几次,我想乘降落伞下去,给中国人做俘虏,又害怕他们会杀掉我,根据我们捉到中国的俘虏,多半把他处死的事实看来,他们一旦捉住了我们,也许会同样处置的。”

  “绝对不会!中国是个真正爱好和平的国家,他们不像日本军阀的生性残忍,喜欢杀人,他们自从中日战事开始,就俘虏了我们不少的弟兄,从来不伤害一个,而且特别优待他们。”

  “是的,我也听到许多的弟兄说过,他们有些反战的,都自动地持了枪枝向中国军队投诚,不过……”

  中条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两只眼睛仰望着清朗的月亮,心头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一会儿又低下头来,望着映在水里的两人底影子,发出轻微的叹息。

  “不过……不过什么?亲爱的中条,难道你还觉得投诚不应该吗?”

  “不是应不应该的问题,而是面子究竟有点难为情;再说中国兵一定很痛恨我们,万一被他们杀了,岂不太冤枉?”

  “中条,不要老是想着死,事实上他们绝对不会杀你的。我希望你来领导一个反战运动,多说服一些空军同志,大家把炸弹向日本军阀的头上扔去,主要的是轰炸那些重要的阵地和那些军事政治机关。”

  “你想的那么容易,其实要想说服空军投诚是很困难的,一方面他们受着政府的优待,生活特别舒服,舍不得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反正;再则他们还要愿及家庭——”

  “为什么不往下说呢?”

  梅子望着中条突然停止了说话,不觉奇怪起来;这时一个黑影,悄悄地从左边的树丛里消逝了。

  “太晚了!梅子,我送你回去吧,明天再谈。”

  中条向梅子使了个眼色,梅子知道一定有人来了,赶快站起来,整理那件坐绉了的浅蓝色的绸西装,心里感到莫名的惆怅。

  “我们的谈话,该没有人听到吧?”

  临走出大门,梅子轻轻地问中条。

  “我想有人听到了,方才我看见一个黑影从树丛里经过,而且像个女人。”

  “女人?那没有关系,也许是什么人在那儿幽会,她们不会注意到我们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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