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谢冰莹 > 谢冰莹自选集 | 上页 下页


  ——天!这是什么世界?难道他们都是禽兽吗!

  当宝珠第一次亲眼看见这种丑态时,她还不相信这是真的现实,她以为只有在小说里才有这种过分的描写,如今摆在眼前的事实,却从来没有在小说里看过的。她痛心极了,恨不得扔下几颗炸弹,把所有这些无耻的男女都炸个粉碎,甚至连自己的生命也不要保存。

  那是台湾光复节纪念的晚上,××公共食堂的生意特别兴隆,宝珠招待的那一桌上,又是那个什么胡经理请客,他是个长得又胖又矮又黑的大块头,脸上现着一块块大小不同的疤痕,有蓝色的,有紫色的,也有红色的,恰好像一幅着了颜色的地图那么难看。又粗又黑的两撮眉毛,好像两把小刷子似的排成两个一字,横在那双充满着奸恶,阴险,邪淫之气的眼睛上面,据说他是上海某大公司的经理,家里有得是金条美钞,说着满口阿拉阿拉难听的话,他的三个太太都留在上海没有带出来;在台湾,除了一个江苏女人和他姘居外,还玩过不少台湾女人。

  不知从那一天起,他忽然看中了宝珠,他要将宝珠当做一只小鸽子似的放在手掌里玩弄,他喜欢宝珠那副生气的模样,他以为这是宝珠故意撒娇给他看的。他听朱老板说过,她是个高小毕业而特别聪明的处女,就起了非份的念头,他想娶宝珠为小星,或者玩她几个月也好,总之,他的保险柜里,有得是黄金美钞,他玩腻了那些容易到手的女人,很想尝试一下那条钓而不肯上钩的小鱼。

  “宝珠,我的小宝贝,我的心肝,你接受我的爱吧,假如你答应和我结婚,你太幸福了!将来回到上海去,我把静安寺路那座十层楼的大洋房送给你,还有两个大百货商行也给你,哈哈!任何台湾姑娘也没有你的阔气呵!”

  胡经理嘴里说着,一手便把宝珠拖过来了;不想宝珠的力气很大,一摔就摔脱了,她认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受到的莫大的侮辱,她愤怒到了极点,破口朝着胡经理大骂道: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要我嫁给你吗?除非你再投一次胎!国家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这么荒淫无耻,醉生梦死!像你这种坏蛋,是应该留在上海给共产党清算的,为什么也让你逃到台湾来了?台湾只欢迎那些爱国的忠贞人士,不容纳你们这些废物!这些混蛋!我虽然是个台湾女孩,我只受过高小教育;但我爱祖国,爱我们中国的同胞,我每天看到你们这些醉鬼来这儿胡闹,我就替你们感到羞耻!感到痛心!……”

  这还了得!宝珠居然痛骂起胡经理来了!幸而她骂的是台湾话,胡经理一句也听不懂,他还傻里傻气地在偏着脑袋,斜着眼,欣赏宝珠那一副生气的神态;朱老板却认为宝珠已闯下了天大的祸,他一跑上楼,就是一个大巴掌,朝着她的右脸打去,顺手一把将她拖下楼来了。

  “好容易我们吸引住了胡大经理,你却给我得罪完了!你这不知死活的臭养女,真看不出你还有这大的本领,居然敢公开骂胡大经理坏蛋,混蛋,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宝珠的左右脸上,一连被朱老板打了好几个巴掌,她又第二次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了。

  三

  宝珠自从被朱老闾斥退回家以后,已经一个多月了,她现在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她非常痛心,觉得自己的前途太黯淡了!养女在台湾,本来并不是一件什么稀奇的事,不幸的是遇着养父是一个这么势利眼,完全以女人为商品的人;加之自己又有几分姿色,如果长得丑,倒也省去不少麻烦,如今唯一的生路,只有去求救于江老师。

  “宝珠,快要做饭了,你还到那里去?”

  宝珠的养母,看见她换了一件洁净的浅蓝阴丹西装,便问她。

  “我想出去托校长替我找个下女工作,免得爸爸整天骂我在家里吃闲饭。”

  “快不要到学校去!你爸如果知道了,又要痛骂你的,不知他从那里听来的消息,说你和一位什么姓江的老师相好,那个外省人又穷又苦,你如果嫁给他,那才倒一辈子的楣!宝珠,你要听妈妈的话,不要学到时髦,到外面去交什么男朋友,昨晚我听你爸说,朱老板又来找他,只要你的脾气改好一点,不再开口骂人,他还希望你回到××食堂去。”

  养母一面收拾房子,一面试探宝珠的语气。

  “妈妈!我再也不去当女招待了!那里的坏人太多,我看不惯,我宁可到工厂里,或者外省人的家里去做下女,比较好多了。”

  正在这个时候,袁美娥的母亲来找宝珠的养母,宝珠倒好茶后,就一溜烟从后门出去了。这天正是星期天的下午,当宝珠战战兢兢地走近江老师的房门时,她看见门上没有锁,里面没有一点声音,心里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她可以有机会把心里的秘密告诉江老师,如果江老师也喜欢自己,说不定很快地就可以订婚;害怕的,是不知他在大陆上有没有女朋友,是不是已经结婚?即使这两个都没有问题,他究竟爱不爱我,又是一个大问题,不管那些,既然来了,我就敲门试试看吧。

  “江老师!”

  像往日一般,宝珠一声亲切的叫唤,把江振南的心都叫响了。宝珠圆润的声音,彷佛就响在他的心里似的,他一骨碌地从床上跳下,边穿衣服边回答道:

  “是宝珠吗?请等一等,我穿好衣服就开门,这两天有点不舒服,正躺在床上看书。”

  宝珠在门外听到不舒服三个字,不觉一怔!她不敢进去,生怕有同学或者别的老师看到她,说些不名誉的话;另一方面,她又急于要见他,好和他倾诉一下自己的心曲。

  门开了,宝珠对着江振南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她的眼睛不敢朝向对方看,脸上烧得两颊通红,周身的血液,似乎循环得特别快,她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好像江振南是法官,她是犯人,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只好等待江振南发问。

  “宝珠,你坐下来谈谈。”

  江振南迅速地把铺盖整理好了,用右手梳了梳头发。

  “谢谢老师。”

  “要喝点水吗?”

  江振南望望宝珠,也觉得今天与平时不同,宝珠的头,始终低垂着不敢抬起来,也许这就是少女初恋时期特有的表情,江振南的心里,也感觉热热地,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

  “我不喝,老师,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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