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谢冰莹 > 谢冰莹自选集 | 上页 下页


  我硬着心肠这么劝慰他,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感到万分难过。

  “如果他在军队里自然很好,我只怕他早就不在人间了;否则,他是个很富于感情的孩子,为什么不来信呢?他难道不知道他母亲是怎样地想念他吗?”

  “唉!孩子们那里懂得父母之爱呵,梁经炳不是一个例子吗?他出外五年,毫无音信,一直到当了团附,才回到家来打一转,清根将来说不定要当了旅长才回来呢。”

  我只能这样安慰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话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是在抗战开始之后失踪的,我想十之八九是参加到抗战的队伍里去了,即使牺牲了,也是有代价的,光荣的;不过两个儿子里面,还是小的有志气,有思想,重情义,能够实干苦干;大孩子将来是随波逐流,喜欢唱高调,跟着人家屁股后面喊口号与膏药的人,一定没有什么出息;加之他的身体很弱,将来也不会长命的,唉!我们这一家算是完了!”

  姊夫这一段伤感,心酸的话,使佩兰和素芳听了,也感到凄凉起来,她们都发出同情的叹息。我呢?像置身于冰窖里一般,全身都在抖索。姊姊那副从来不发牢骚,只默默地流泪;半夜里抱着孩子在房子里东倒西歪地走来走去;一个人关在小屋子里熏鼻子;抱着婴儿在怀里,警告我不要上左边厕所的情景,像电影似的一幕幕在我眼前演放。的确,姊姊是太可怜了,她正如母亲所说:

  “你姊姊怎么老实得这样可怜,连一片树叶掉下来,也好像深怕打了她的脑袋,将来她不会有福享的。”

  虽然姊姊有忍受一切痛苦的本事,有会绣花做针线的技术,有一颗仁爱责己恕人的心,有温柔敦厚的美德;但处在这动荡不安,弱肉强食的大时代里,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别的不说,单就她那双红辣椒似的三寸金莲,虽然后来也锻炼得能够从三甲步行到我家,来回二十四里,当中还要翻过一道很高的山岭,我担心她假如一旦遇到空袭,她难道还来得及逃避吗?

  “我倒很痛快,十几年来,想要尽自己一点棉薄之力,报效国家的愿望,如今可以达到目的了。我很希望有机会参加前线的工作,不能痛快地生,能够痛快地死也是好的;只是我死了之后,你姊姊不更可怜了吗?”

  忽然,姊夫的眼泪不住地滚了下来,他连忙立起身来匆匆地跑向楼上去了。我知道他这时的情绪,一定是希望倒在自己的床上,痛快地哭一场。

  “唉!姑姑,你们都是祖父母的儿女,为什么独有大姑的命运这么悲惨呢?”

  素芳含着眼泪问我。

  “她是个旧社会的牺牲者,自己又那么软弱得可怜,毫无办法,也许等到抗战胜利之后,她的生活会好一点吧?”

  这天,我的感情冲动得厉害,特别想念姊姊,我提起笔来,想要写封很长的信安慰姊姊,却又被接二连三来访的朋友打断了。

  一个月之后。

  在浠水的宿营地,姊夫带着忧戚的愁容来找我了。

  “你说烦不烦?我的事到今天还没有正式发表,一天吃公家两顿冤枉饭,实在太痛苦!抗战期间,不应该有一个吃闲饭的人存在,再等几天如果还不发表,我非回去不可了!”

  姊夫一开口,就这么向我发牢骚。

  “不要像小孩子一般脾气,你的个性,难道还没有被社会的钉子磨练够吗?回去?这么遥远的路程,光只路费就没有办法,何况你还得多多少少,带几块钱回去,给姊姊吃饭呀!”

  “这点倒不必为我担心,我即使身无一文,沿路讨吃,也可以回到家的;至于你姊姊,她只要知道我在外边的苦况,绝对不会因为我没有带钱回家,而不高兴的。我这次回去,可以叫导耕出来从军,两个儿子,我都把他们送到前线去,这样,总可以对得起国家了吧?”

  说完,他微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部他做的诗集来给我看,大半是最近写的,有旧诗也有新诗。说老实话,我不大喜欢看他的诗,老是满纸牢骚,毫无大丈夫慷慨激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他还送我一把铜锁,是圆形的,正面镀着“爱国”两个字。这把锁一直锁在我的小提箱下面,随着我跑了两三年,经过五个战区,后来在西安被带孩子的奶妈偷去了,唉!可恶的奶妈,她那里知道锁虽不值钱,然而这是一个死人遗下的唯一纪念品呵!

  七

  做梦也没想到姊夫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当我接到姊姊那封被眼泪浸没了字迹的信时,我还以为姊夫真的达到了他的目的——死在前方!后来细看来信,才知道他是在前方病了之后,挣扎着步行回到家里才断气的。他的身体本来很弱,又加之多愁善感,心里老念着妻子儿女;而军队中的生活是异常艰苦的;尤其在广济、黄梅、浠水等地相继失陷以后,他们从前线退下来,日夜奔波,露宿风餐,怎能不病呢?

  “幸而他死在家里,能够和姊姊作最后的诀别,几根枯骨,不致被抛在荒山里喂鹰犬,他应该含笑于九泉……”

  在汇钱给姊姊的信中,我写着这样的句子安慰她。

  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谁知道不幸的人,老遇着不幸的事!姊姊在二十八年的春天,也因咯血过多而与世长辞了!当我打开导耕的来信,一开始,便看见:“甥何不幸,先父新冢未干,慈母忽又见背……”这样的句子时,我突然感觉天旋地转起来,我绝不相信手里拿着的信是真的,我好像在做梦,又彷佛听到姊姊呻吟的声音,和导耕抚棺恸哭的声音,最后,我终于晕倒在椅子上了,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我醒过来,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封信,我继续地读下去:

  “所幸姨母汇钱的信到时,正是母亲弥留前几分钟,我把信一句一句地念给她听,她勉强睁开了一下眼睛说:‘到底是妹妹真爱我!你们要永远记着她,我是看不见她了!’说完就紧闭着眼,毫无留恋地永别了这痛苦的人间……”

  八

  光阴像闪电一般,一转眼,又是十年了!每逢有人问起冰心是不是我的姊姊时,我便很伤心地回答一声:“不是,不是,我的姊姊早已不在人间了!”

  过去,我总是为姊姊死得太早,死得太苦而伤心,自从故乡沦陷后,我便替她开始庆幸,我想:如果她还在人间,一个那么“思想顽固”,富有正义感的姊姊,如何能看得惯清算斗争,扭秧歌,那一幕幕鲜血淋漓,嬉皮笑脸的丑剧呢?

  姊姊,你安眠吧,我为你安居在黄泉下的幽灵祈祷,同时许下胜利后还乡为你扫墓的心愿。

  苦命的姊姊,你到底还是幸福的,当故乡被敌人蹂躏得百孔千疮的时候,你却早已悄悄地逃避了这空前绝后的灾难,从此我不再为你感到悲哀,我要为你的幸运而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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