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日记真的病了！_谢冰莹

真的病了！

　　一打开眼睛来就头痛，想是大便不通之故，吃了三匙蓖麻子油，肚子里非常难过。

　　病了，真的病了，头沉重得抬不起来，眼睛里时时有泪水渗出；走路时一双腿子，像在抽风似的往后退，随时都有晕倒的可能。我悔不该来上海的，原来的目的想住在医院，好好休息几天，如今却弄得比在前线还要忙，以后再不来上海了。

　　亚子先生劝我再休息几天，我说：“在这里是没有办法休息的，还是让我到前方去休息吧。”

　　我素来是性急的，他见我这样固执，也就不敢强留了。

　　三点半钟的时候，他们要去前方的都来亚子家里集合，有罗青，李坚、王宗俊、王达夫、蔡鸿干、赵定明、清平、文泽等八人，分三部汽车装运。他们有的代表文救，有的代表妇慰，有的代表海关战时俱乐部，到前线去做精神慰劳。首先到龙华黄副司令那边，刘处长的车在最后面，老不见来，我们的司机因为不认识路，所以走错了几十里冤枉路，到达马鹿镇时，已经十一点了。

　　在上海，温秘书就告诉我，军部已经搬到马鹿镇来了，还画了一个详细的地图交给我。下了车，就遇着一位刚从火线送饭回来的伙夫，经我说明是服务团的，他愿领我去军部。每个人提了自己的简单行李，跟着他走了约有两里多路，才到目的地。奇怪！门口没有守卫的，也听不见里面有半点声息，我们都以为找错了村子，伙夫说：“是这里，你看电话都没有拆掉呢，一定是方才搬了的。”

　　打了半天门，也没有人理会，于是从一扇半开着的小门口，弯弯曲曲走进去，听到有人在“喂！喂！喂，”就像得着救星似的那么高兴，连忙迅速地踏进最里面的一间去，只见空空洞洞的房间里，点着一支洋烛，一个士兵躺在床上打电话，他见我进来吓了一大跳，惊惶地问：“什么人？什么人？”我把符号给他看，同时问他军部搬到了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听说是什么家村，离此地约有七八里路，是今天吃了晚饭才搬的。这里离前线太近，时时都有大炮和流弹打来，军部昨天晚上才搬来，今天就有三十多架飞机来轰炸，这里有汉奸，住不得，住不得！你们赶快走吧！”

　　听了这消息，真有点伤脑筋，如果是我一个人还不要紧，带了这批没有上过火线的朋友，人又这么多，找不到军部，今晚睡觉的问题，怎么解决呢？

　　一连摇了十几次电话，都打不通，只听得里面喊：“接第×团×师”忙个不亦乐乎。回太仓吗？又听说我们的团部也搬了，就住在这里吗？今晚有月亮，也许敌机还会来的，万一不幸，给他丢中了，岂不死得太冤枉。

　　大家都没有主意，只问我怎么办？我说：“谁的胆量大的，跟我寻找军部去！其余的留在这里等候消息，我们找到了，立刻来接你们，牺牲一夜的睡眠，总可以达到目的。”

　　于是文泽和蔡先生首先愿意同我去，刚走到门口，恰好遇着通讯连的士兵，他们正蹲在地上接电线，我要他领我去军部，他说：“谢团长，你想和军长讲话吗？现在打通了。”

　　真要感谢这位弟兄，如今我们有办法了，蹲在地上给军长打了个电话，他说新搬的地方太难找，非有人带，无论如何找不着的，要我们今晚仍回太仓。我告诉他汽车已坏了一部，他说另外有部小汽车，藏在石冈门马路的草堆里，要我们去找王司机。于是一大堆人马，又浩浩荡荡地向马路开来。

　　汽车已坏了一部，只好把行李都堆在我们的车里，五个人都下来走路。实在太不幸了，刚开走不到十分钟，我们的车也突然坏了！看表，时间快到两点，如果不赶回太仓，在这里过夜，明早也许就没有命了。汽车正是敌机轰炸的目标，这里又没有隐蔽部可藏躲，怎么办呢？人是可以下来走的；可是八床被，和许多慰劳品，以及八个人的行李，怎么拿得动呢？只好要司机和文泽去石冈门寻找汽车，我和赵先生清平，在车上等候。

　　月色更明亮了，满天星斗，闪烁在碧蓝的天空里。显得特别辉煌，美丽；远近的村庄，树林，都一目了然，令人忘记了身在战场。也许因为太疲劳的缘故吧，他们两人竟呼呼地打起鼾来了。于是这美丽的夜景，只有我一个人独享。

　　猛然地听到几声大炮响，东南角上，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敌机自远而近地飞来，在月明如昼之下，两部汽车自然是它轰炸的目标，我轻轻地推醒清平，要他下车去躲避一下；但他睡得太熟了，摇了很久，都没有动；老赵也喊不醒。敌机越来越逼近了，我也懒得下车，“就索性等它来炸死吧！”这么一想，什么顾虑都没有了。

　　呵！原来不止一架，后面还有好几队呢！起码有十二架，因为我没有把头伸出窗外去，所以不大看得清楚。他们去寻找汽车的，也没有回信。炮声更响得密了，红的绿的信号枪，到处都亮着，这雄壮而严肃的战场夜景，是住在大都市里的人们梦想不到的，我又第二次摇醒清平。这时他睁开眼睛了，我指着东南角上的炮火给他看：“你瞧，在炮火下，不知又要毁灭我们多少英勇的弟兄！”

　　我开了车门，两人都下去散步。远远地驶来了一部汽车，原来我们的救星到了！王司机开来了那部小汽车，还替我们修理好了那一部，于是在夜雾茫茫中驶到了太仓。

　　十月二十三夜，于太仓

梦远书城(gux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