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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士的血,染红了我们的手


  六十师刚接火两天,就到了七百多伤兵,天井里,阶檐下,过道……什么地方都躺满了!听周衡说,军医处的药品和器材,很感缺乏,四五个人共一把剪刀,非常不方便,纱布棉花发生恐慌了;因为谁也想不到死伤的人数是这么多的,有些药品都在后方赶不及运来,大家都在着急,此后怎么办呢?

  我跑去军部和吴参谋长商量,他说:“真不好办,这里是火线,怎能弄到医药方面的用品呢?”

  “一面快点专人去苏州,或者上海买,一面打电报给后方的救亡团体捐助。”

  我立刻拟了打给镇江汉口抗敌会,长沙湘雅医院杨济时先生的几个电报,请他们立刻捐送纱布绷带,棉花药品和剪子、镊子来。

  在军医处遇到三四九团迫击炮连的宋连长,他是二十二日上午在罗店受伤的,右手腕被机关枪打断了;但他好像丝毫也不感到苦痛,很有精神地和我谈到作战时的壮烈:“两天来我们牺牲的官兵,简直多得吓人,光就三五四团来说,团长阵亡,营长连长都死了;可是,谁也不觉得可怕,死的越多,冲上去的越勇敢。”

  “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伟大的牺牲精神!”

  谈到他的家,他把头摇了摇:“我离家已经八年了,从没有回去过,这回老婆带着两个孩子从广东赶来,刚见面,我就出发了,如今还住在长沙两湖旅馆,想要写封信去也不可能。”

  说时举起了他的右手,鲜血又涌了出来,染在刚换好的绷带上。

  “我替你写吧,请将尊夫人的名字告诉我。”

  “他叫雷蕙芳,还是不告诉她吧,免得她又急得要命,其实受伤在我们军人,实在太平常了,有什么关系呢?右手虽然打断了,我还有左手呀!”

  他微笑地说着,我们听了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回到团部来,只见满地躺满了鲜血淋漓的伤兵,我赶快加入工作,一个屁股被大炮炸去了半边的士兵,正斜卧在凳子上哎哟哎哟地叫个不住,我的心里一酸,眼泪就滚下来了。好容易三个人把他的伤口裹好了,一双手像浸在血泊里似的染得通红。

  如果是在医院里看完第一个病人,要消毒才能替第二个人上药;但在这儿,根本谈不上那些,也不允许你有一分钟的休息。伤兵躺了三百多,在等待我们医治,连医官,看护兵,和我们在这里工作的团员,一共都不到二十人,试想我们的工作是多么紧张!战士的血,是多么宝贵!他染在我的手上,我好像亲自上过火线受了伤似的感到荣幸。我并没有洗掉手上的血,就去继续替第二个,第三个……裹伤。

  炮声一分钟比一分钟地响近了;我们仍然很安静地工作着,一见伤兵抬来,大家都想到不要让他们等久了才好;可是事实上他们是不能不等的。

  这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趁着没有伤兵来的一剎那,我补写了今天的日记。

  昨夜失眠,今天又忙了一天,本来晚上应该休息的,为了我是夜班,虽然头痛欲裂,也不能不负病工作。

  据受伤的弟兄说,火在线因为河流太多,所以很多都被淹死了。

  “没有学会游泳,是不能打仗的。”

  一个士兵愤愤地说,这确是经验之谈。

  今天下午抬来的两个伤重的连长,和三个士兵都气绝了,当我在黑夜中,用手电照着他们尸体时,心里感到万分悲痛,这五位英勇为国牺牲的战士,他们是安静地得到永久的休息了,我们呢?我们这些不作战的,又增加了更重的责任。

  九月二十三夜,于野战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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