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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女兵自传》


  记得我最初学习写作的时候,真有“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精神,只要把要写的题材,随便在脑子里想一下,便动起笔来,同时也不仔细推敲,想到那里便写到那里;写完之后,也不重看一遍,更没有想到过需要修改;自然,这种粗制滥造的作品,是不会有好成绩的。

  后来年龄一天天增加,读的书也一天天多起来;所谓“学然后知不足”真是一点不错,我开始感到恐慌了!我常常在两种极端矛盾的心情下从事写作:一方面,想拼命地多读别人的作品,自己最好不写文章;一方面,我又想每天规定一个时间来练习写作。我相信只要不断地努力,总有写得好的一天;最后,两种方法同时采用,二十年来出版了将近三百万字的东西;我不但不感到满意,而且有一种奇怪的心理,愈多读别人的作品,便愈感到自己的写作能力不够,于是便不敢随便下笔,甚至有时大半年也不写一个字;不过人的腿子好比一部机器,用得越多,它便越灵活;假如很久不用,它就要生锈,转动不灵。脑子也是如此,很久不运用它,那怕连一封最简单的普通信,写起来也会感到困难;为了这,我又只好天天拿着笔杆,在忙碌中,在生活的高压下写,写,不断地写。

  在我写过的作品里面,再没有比写“女兵自传”更痛苦的了!我要把每一段过去的生活闭上眼睛来仔细地回忆一下,让那些由苦痛里挤出来的眼泪,重新从我的眼里流出来。记得写上卷的时候,里面有好几处非常有趣的地方,我一面笑,一面写,自己好像变成了疯子;可是轮到写中卷时,里面没有欢笑,只有苦痛,只有悲哀。写的时候,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好几次泪水把字冲洗净了,一连改写了三四次都不成功;于是索性把笔放下,等到大哭一场之后再来重写。

  当前面四章送进了《武汉日报》的印刷所,一二两章已送来校对,而后面的四章还没有开始动笔;正在这个紧要关头的时候,我突然病倒了!曾禹山先生每隔一天来我家里看一次病,他说我贫血太厉害,神经衰弱到了极点,劝我静静地休息,至少在两个月之内不要用脑筋;但我完全没有听从医生的话,我虽然躺在床上,仍然把稿纸藏在枕头底下,有人在房子里的时候,我假装养病的,不说话,也不打开眼睛;等到他们一走,我便偷偷地把稿纸拿出来躺着写,或者修改第五六两章。

  提到修改,我便记起了“托尔斯泰”一连修改《战争与和平》七次的故事来,我要学他,一连修改了五遍;有时为了一句话或者一个字用得不妥当,我情愿改了又改。

  由于在病中工作,我的病更加重了,有一天,禹山先生摸了我的脉搏;非常生气地说:

  “既然不听医生的话,还治什么病呢?前天你的脉刚好一点,今天突然变了,想必又在用脑筋。”

  “没有,没有!我只希望病快点好,工作再不能容许我老是躺着。”我明明在骗他。

  我把《女兵自传》预告四月一号出版,而现在尚差四章没有动笔的苦衷告诉他,他不但不同情我,反而责备我,说是身体要紧;而我的看法是:信用第一!工作要紧!我并没有听从医生和朋友的劝告,一面吃药,一面写稿,终于在一星期之内完成了十三至十六四章,平均每天要写四五千字。那时我的托儿所还没有开办,两个孩子在家吵得一塌糊涂,他父亲把我的房门锁了,任何朋友来也不见;这时孩子们闹得更起劲了,他们在打斗、在叫喊、在啼哭。我的心更乱了,实在写不下去,只得又催促他开门,放孩子进来。

  记得在“武汉”晚报上,曾看到一篇作家怪癖的文章,说我是喜欢黎明之前写文章的。一点不错,虽然在病中,我并没有改变我的习惯,仍然在晚上十一点以后,或者在早晨六点以前,那时的环境异常肃静,我可以把脑子一切的杂念抛弃,耳朵里也听不到一点烦嚣的声音,我把思想回复到十多年前的环境里,我站在纯客观的地位,来描写女兵自传的主人翁所遭遇到的一切不平的命运。在这里,没有故意的雕琢,更没有丝毫的粉饰,只是像鲁索的忏悔录一般,忠实地把自己的遭遇,和反映在各种不同时代,不同环境里的人物和事件叙述出来,任凭读者去欣赏,去批评。

  写完“母亲的死”这一章,我的眼睛哭肿了,泪也干了!第二天送给三哥去看,他的泪也像雨点一般滴在我的原稿纸上。旁边坐着皮静英女士,她本来正在和我谈论一个有关职业妇女的问题,看到三哥流泪和我的沉默伤感的态度,再也谈不下去了;接着她告诉我:她曾在一家书店里看到我那本“在日本狱中”受刑的那一段,她竟流下泪来。我听了自然万分高兴,我生来就是一个傻子,我不要名,更不要利;我只希望做一个平凡的渺小的人,只顾用整个的心力贡献给文学。读者的眼泪,就是我最贵重的财富;读者的同情,就是我的无价之宝。我希望自己永远年青,永远和青年朋友一块儿生活,一块儿工作。

  把中卷全部稿写完修改之后,我已瘦得不像人样子,在太和医院量了一下体重,居然减轻了五磅多,照理我应该趁着这个时候,吃点营养的东西;然而那里来的钱呢?不但报馆的薪水早已透支,加之又欠了一百多万元的债,连利息都无法偿还,终日在艰苦中挣扎;幸好帮忙我发行自传的朋友很多,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把因印书而欠的债务还清的。

  最后我很惭愧,为了时间太仓促,中卷草草结束,实在有点对不住读者诸君;希望将来在下卷里面,能够把一切的缺点弥补起来。

  三十五年四月二十二日于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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