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茑萝


  四年前的深秋,当我搬来这宿舍的时候,前后园子是一片荒凉的莽原,杂草蔓生,垃圾满地。大概男生迁出还没有多久,那些破下駄【注:日本传统的木屐。】,臭袜子,墨水瓶,碎纸片,扔满了一地;我带着六岁的蓉儿,一进门便先买扫把水桶来打扫,花了三天的功夫,总算把房间里面打扫干净了。对于这十六个半榻榻米的小房子,我感到非常满意,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睡房,客厅,书房,厨房,洗澡间,厕所,应有尽有,如果仅仅只有我们母女两人居住,不但太舒服,而且是一种过分的享受,因此我找两位由内地来台,无屋可居的小姐来同住,最热闹的时候,曾住过七位大小客人,可谓盛极一时。

  对于房子,至今我仍然感到万分满意,虽说有五个人了,那怕大家同时伏案工作,也可以分出地盘来;只有园子里的杂草长得太快太多,真是拔不胜拔,常常使我生气。我好几次曾经用糖果动员我的孩子和他的小朋友;可是谁也不肯做这份工作,原因是土太紧太硬,草根又太深,实在不容易拔;没法,只好我和达明两人亲自动手,他用锄头,我用小铲子和手拔,经过半年的功夫,流了不知多少汗,居然达到了我前面栽花,后面种菜的目的;但所谓菜也者,仅仅种了一个榻榻米那么大的苋菜,六株西红柿,几株花莲豆和辣椒树而已;至于前面园子里的花也少得可怜,我以半个榻榻米的地盘,种了稻,到秋天居然收了两升谷子,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自己插秧,自己收割得来的黄橙橙的谷子,心里感到莫名的高兴;此外我还种过高粱,玉米,花生,红薯,菠萝;可惜都没有长成,不知是土壤太坏,还是不得法,除了月季花一年四季在寂寞地点缀这庭园外,充满了四周的是美人蕉和野草。

  今年,我的花园可大大不同了!我下了决心要把它好好整顿,我从农业试验场里讨了大理花和朱蕉来,汤小姐还送我许多凤仙花的种子。前年荃姐在这宿舍的时候,她曾种过茑萝,送我两株,种在后面园子里,开了一个多月的红花还没有死,后来不知谁把它弄断了,可怜上面的花还是鲜红的,我把断了的根仍旧埋在土里,不久,枯萎了的叶子又复活了,我佩服它的生命力强,我下决心以后要多种茑萝,又美观,又能给我鼓励。

  现在,谁见了我的小花园都要赞美一声:“茑萝太美了!”的确,如果朋友称赞我的孩子好,我一定回答他:“太淘气了!”如果说我的房子好,我照例要说:“可惜小了一点。”只有他们赞美我的茑萝时,我便由内心发出愉快的微笑来回答他:

  “真的,茑萝太美了!”

  在这儿,首先应该把我的小花园做一个简单的介绍:

  从大门到二门,我们做了一块两个榻榻米那么大的洋灰地,东面做了一个圆形的花坛,有点像日月潭的光华岛,上面种的尽是月季花,有大红和浅红两种,一年四季,叶儿常绿,花儿常红;尽管有马蜂在它的枝上造窝,有小蚂蚁侵略它的根,有杂草夺取它的养料;然而它的生命力很强,能够战胜一切敌人,只管蓬蓬勃勃地往上长,往上长,要不是我每隔两星期就剪短一次,也许现在有两丈多高了。

  现在我们就把这花坛暂且叫做光华岛吧,岛的四周掘了一条小溪环绕着,一到雨天,溪水汩汩地流入沟中,发出潺潺的水声,孩子们喜欢在这儿卷起裤脚管捞鱼虾和泥鳅,我也捞过一条小鱼,放在洋灰做成的池子里,可惜后来死了。

  岛的东面,种了三棵香蕉树,一株桃树;南面的圣诞树是去年十二月买的,开了几天忽然叶子枯了,我断定这树没有根,是卖花人用土和稻草包起来做的假根,我想去找那人,可是又不知他的住址;但我并不灰心,就让那两根枯枝插在土里;没想到今年春天,果然发出嫩芽来了,现在长得亭亭玉立,有一丈多高,叶子是翠绿色,叶柄是红的,它真勇敢,几天来的台风豪雨,也没有吹倒它,只有可怜的桃树折断了!

  圣诞树共有两株,起初长得一般高,现在西边那株长得又矮又小,大概因为土壤不肥吧?在圣诞树的两边,都种了茑萝,可惜只活了六棵,西边的花园,种的是凤仙花,昙花,菊花,姜花,扶桑花,还有一棵菠萝。

  现在,我要特别描写的是缠绕在我窗前的茑萝。

  最初当我从荃姊那里拿来茑萝种子的时候,我到处撒一些,我真的抱着“但顾耕耘,不问收获”的心理在拔草,浇水,施肥。一星期之后,像绿豆那么大的细芽发出来了,我生怕鸡来啄它,周围用短竹围者,当它长到将要一尺的时候,我们就从屋檐上垂下六根铁丝,好让茑萝爬上去,经过两个多月的栽培,它们现在已长得绿叶蓊郁,垂在窗前,好一个天然的绿帘子呵!

  ——仅像一粒芝麻那么大的种子,会长出三四丈长的藤枝来,而且开着这么绚烂的红花,生物界的神秘,真是我们人类所想象不到的。

  站在花前,我这样默默地想着。

  因为屋檐太矮的缘故,茑萝爬上去又垂下来,卷须钩住了另一铁丝又往上长,如此上下来回,一连绕好几次,叶子越来越密,花也越来越茂盛,有浓有淡,我的小花园就显得更美了!

  “茑萝是多情的,你看它总要依靠一点东西才能长上去;否则,它孤独地在空中飘飘荡荡,实在太可怜了!”

  一天,我对荃说,她回答我:

  “与其说多情,还不如说它有依赖性呢。”

  “不!绝不能说它依赖,辞海上明明说它不是寄生,只能解释它们是相依为命。”

  于是我俩同时笑了。

  这三天来,因为雨水调顺,茑萝长得更美了,绿叶上聚集着闪闪发亮的水珠,风吹着它轻盈的藤枝,柔软地轻飘飘地舞动着,那姿势又美丽又动人。这时我特别想念茑萝的主人,她在遥远的吉隆坡,不知也曾忆及这名花否?

  我爱茑萝,它是我和荃姊友情的联系,也是和平幸福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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