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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戒指


  每次当我打开箱子寻找衣物的时候,总要从小盒子里拿出那个白银镶红豆的小戒指来仔细地端详一番,彷佛这红豆就是林凤的笑脸,有时她对我微笑,有时她长吁短叹,有时又像在埋怨我,十余年来还没有到她的坟墓上去祭扫……林凤呵!不是我薄情,而是无情的战火阻止了我,其实我的心里,何尝不时时刻刻地在追念你呢?

  曾经有一次,我把红豆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一天不知道要看它多少回;而每回在手和水接触以前,又要把它取下来,生怕豆子遇到水褪了颜色,或者膨胀之后再缩小,变了原来的形状太难看。三天之后,我把戒指取下来,用白纸包着,又塞在那个小盒里,好几次莉儿要我送给她,我总是说尽好话拒绝了。

  说起这个红豆戒指的故事来,是非常悲惨的。一直到今天,我有时还不相信林凤已永别了人间,我总觉得她还活着;不然,为什么红豆是这般鲜红,她的相片老是这么向我微笑呢?

  ***

  是廿五年的春天,我刚从日本狱中脱险回到上海,王莹告诉我一件令我不肯相信的奇事:“你一定想不到吧?那位长于写爱情小说的叶灵凤是这么残忍的,他常常殴打他的太太,有时还用火钳烧红了来烙她,她痛得死去活来,连叫喊一声都不敢,就那么流着眼泪忍住痛苦……”

  “为什么她不反抗呢?”我不等她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问。

  “一半是为了爱他,一半也是为了害怕他和她离婚,所以她不敢反抗。”

  “叶灵凤是生性残忍,还是嫌他太太不漂亮呢?”

  “不!她的太太漂亮极了,不但性情温柔,烧得一手很好的广东菜;而且文章也很好,并不比叶灵凤差。”

  王莹立刻把林凤的好处都告诉我,使我更感觉莫名其妙起来。

  “太太既然这么好,为什么叶灵凤还要打她呢?”

  “那家伙混蛋极了,他又对另一个女人发生了爱,他希望太太自动离开他,好让他和那个女人结合,太太舍不得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婚;所以他就想尽种种方法来折磨她,摧残她。”

  “真是个没有出息的女人!丈夫对自己既然没有爱了,还死死地缠着他干什么呢?我要写封信去刺激她!”

  起初,我还真不相信王莹说的话,也许她在开玩笑,或者形容过火;后来听说她就住在他们的楼上,完全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事实,我这才相信了。我在当天晚上就写了一封信给林凤,不管是不是会落到叶灵凤的手里,我大胆地写着要她马上和丈夫离婚的挑拨话。第三天就接到了她的回信,除了几句感谢我的话外,还写了一个广州的通信地址给我,我很想去看她,王莹阻止我,她说:

  “你千万不要去看她,给叶灵凤知道了,又会把林凤打个半死的。”

  不久,我由香港而桂林而南宁,我不知为什么缘故,心里老是惦记着她,每到一处总要写封信给她,自己的行踪虽然飘忽无定,但有时也希望能收到她的回信;或许她也是个和我一样喜欢写信的人,在桂林的两个月中,几乎每天或隔一天就能收到她一封信。她的笔迹娟秀,字里行间洋溢着热情,在没有把她的身世介绍给我的三嫂之前,她还和我开玩笑,以为这位天天给我写情书的是我的异性朋友,及到看见她的相片,三嫂不觉惊讶起来:

  “唉!这么漂亮的美人,怎么会有如此不幸的遭遇?”

  “你难道忘记了红颜薄命这句话吗?”我俩同时替林凤长叹了一声。

  我在南宁高中教了一个学期的书,因为贫血太厉害,常常晕倒,只得回到长沙去养病;在这段时间里,林凤给我写的信特别多,她埋怨我经过香港为什么不去广州看她,还告诉我她的肺病很厉害,是挨打以后才有这病的,现在她既不怨天,也不尤人,她在静静地期待着死神的降临。

  每次读完她的信,我总要难过好几天,有时甚至失眠,整天日夜为她苦恼。她太多情,而对于旧诗旧词又读得特别多,在信里,常引用李清照,朱淑贞她们的词来形容她的憔悴和心境。我也知道这是个不祥之兆,总有一天她会短命的;然而谁又料到这朵受尽了暴风雨摧残的白玉兰,竟枯萎得如此迅速呢?

  是廿六年暮春的一天下午,我从绿衣人手里接过来一个小四方形的盒子,一看笔迹,知道是林凤寄来的,我紧紧地握在手里,舍不得打开,我不知道里面装了个什么玩艺儿,邮差不耐烦地催我盖图章,才把我从幻想里唤回来。

  我拿着小剪刀,想要拆开那被林凤纤纤的玉手,密密地缝着的针线,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使我又停住了。

  ——让我来猜一猜吧,看这里面究竟装的什么?

  我心里想着,轻轻地摇了几摇,没有动静,又似乎听到了一点声音;最后,实在闷不住了,赶快把针线剪开,在两层洁白的细布下面,出现一个长约一寸半的四方硬纸盒子;打开盒子,上面是一张折得和盒子一般大小的信笺,在天蓝色丝绒的凹处,藏着一粒鲜红透亮的红豆,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一个戒指,因为那个小银圈是嵌在丝绒里面的,所以最初看不见。

  展开短笺,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莹姊:想必你还记得摩诘的名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现在我用来镶一个小戒指给你做永久的纪念,所感到遗憾的是我太穷,只能用白银代替黄金,请姊切勿笑我寒酸为幸……”

  我抑止不住热情的冲动,在红豆上深深地一吻;然后带在左手的无名指上,见了谁我都把手伸出来给她看,告诉她,这是由多情的好友林凤,从遥远的南国寄来的。

  为了“只能用白银代替黄金”那句话,我写了一封六页的长信责备她,我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为什么在我们纯洁的友谊上,要洒上那几滴污水呢?她连忙来信解释,承认她的错,不该说那句俗话的。

  “莹姊:我的病日重一日,此生也许不能与姊相见了,我们是神交;但愿我去世之后,你能来到我的墓前,插上一束鲜花,洒几滴伤心泪,我在九泉,就得着无限的安慰了!”

  不久,我又接到了她一封这样伤心的信。我一面看信,一面流泪,我恨不得立刻搭火车去广州看她,但这一笔来回路费,又不是一两天可以筹划出来的;何况我那时正在赶写那部“女兵自传”上卷,和书局订好了合同,必须按期交书,我只好压住内心的沉痛,给她回了一封信,劝她不要消极,慢慢养病,吉人天相,不久就可痊愈的。

  从此我更想念林凤,也更钦佩她的为人!我认识的女朋友不少,其中大部份都是境遇不幸的;她们在我面前,都愿意倾诉内心的隐痛,不管是伤心的,秘密的,都愿意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让我也替她们分担一点痛苦和忧愁;只有林凤特别,她始终不肯把她和叶灵凤结合的经过,以及受叶灵凤虐待的情形告诉我,有次实在忍不住了,我就在一封信上问她,她回信只寥寥地写了这么几句:

  “承姊关心妹事,铭感五中,命运如斯,为之奈何!往事已如云烟消逝,不愿重提,但愿早日结束此生,则幸甚矣!”

  后面还有两行小字:“吾不能去,姊不肯来,恐吾旦暮死,而姊抱无涯之憾也!”

  这与韩昌黎的祭十二郎文一样伤痛,一样感人。我立刻去信解释,我绝不是不肯去广州,而是有种种困难,不能成行。她很了解我的穷,并不怪我,她是一个异乎寻常妇女的超人,她的修养功夫,有如大哲学家一样的深;她不记仇恨,能忍受一切痛苦,一切压迫;更有一颗赤诚的心,满腔的热情,和牺牲一切的精神。如果她不患这致命的肺病,早早夭折,对于国家社会,她一定有很多贡献的。

  一个月之后,是一个冷雨凄凄的黄昏,我从绿衣使者手里,接到一封寄自广州的挂号信,笔迹是生疏的;我很觉奇怪,难道林凤已病到要请人代书的地步吗?我把信匆匆撕开,映在我眼前的竟是这么可怕的句子:

  “冰莹先生:  林凤已永别人间矣!临终前连呼先生名字,并嘱我转告先生切勿悲哀,将来有便来广州,盼至墓前一吊,就感激不尽了。我是她的好友,后事正待料理,匆匆不多及,即请近安。    玉洁谨上”

  这真是晴天一声霹雳,我的泪如泉涌,心痛似刀割,我想立刻借钱乘粤汉车去参加葬仪;可是又害怕也许等我赶到时,她已入窆,既看不到她的遗容,何不下次有机会再去凭吊呢?

  我立刻回了玉洁小姐一信,也不知她姓什么,只好寄至林凤的住处,封面仍写郭林凤女士转交,唉!这就是我写给她的最后一个信封!

  如今,林凤已离开人间十五年了!她的墓上想早已衰草萋萋,夕阳斜照里,我彷佛看见她苍白的脸上,泛出一丝痛苦的微笑。她是得着永久的安息了,愿上天护佑她九泉下的灵魂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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