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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不用明提,提出来干什么!总之你要不了,我没有钱,他——大有干干脆脆得出卖,这就没得说了……”他没说完又重新装烟。前面那个衰老的牝牛也同它的主人一样更迟缓了。四个分蹄左右摆着,任意往前踏着土地,细松的尾巴时时向身上挥舞。

  暂时三个人都不做声,却也不像清晨时那样努力工作,任着瘦骨的牛在犁子前面拖动缰绳,慢慢地拔掘地上的土块。他们几乎是跟着牛在后面走。太阳光辉在这春天的郊原中觉得分外温暖,它到处散布着光与热,长养着自然物。压服在冷酷积雪下的植物根芽现在争着向上挥发它们的潜在力量,大野中,一望全是柔绿的浮光。春地上充满着创造的活力,这真是个自由舒发令人欣爱的春日。然而在一阵乱谈之后,这三个年龄不等的农人却落在一种难于言说的苦闷之中。

  多年畜养的牲畜,它对于主人土地的熟悉并不下于主人家庭的一员。它的分蹄走到那段地的边界时,没曾受到叱呵自然住下了。它抬起长圆的大眼向前看,摆动左右两只尖弯的黑角,大嗉子似在微微喘动。

  “咦!不觉的到了地边子了。”大有首先开口。

  “真是畜类也有灵,咱们还说不清,它倒不走了。”是小伙子的惊异话。

  “别瞧不起这些东西,比人好交得多,它就是一个心眼。”

  小伙子听着魏二的议论便提出了一个疑问:“依你说,人到底有多少心眼?”

  “可说不定——是多就对。比干大贤不是心有七窍?——就算七个心眼吧。越能干的人心眼越多,心眼多更坏。咱这老百姓大约连原来那一个心眼——直心眼,现在都靠不住了。弄来弄去都像傻子一样,还不是一个心眼也没有!”

  “魏大爷,你说傻子,你知道这村子里的宋大傻?”大有放下了犁把。

  “那小子左近谁不认识他,可是有人说他跑走了,真么?”没等得魏二开口,那急性的小伙子先问了。

  “真啊,现在约摸个多月了。谁也不知道他向哪里逛去。有人说是去干了土匪,魏大爷你说可像?”

  “照大傻的脾气说,谁敢保他不去干‘黑活’?本来他是一身以外无所有——也像我一样,哪里不能去。年轻轻的乱干也好——不过我断定他这回还不能‘落草’,他也不能下关东……”

  “怪了,他还能以出去挨饿?”

  “饿的着他!你别看轻那小子,比你能得多,穷能受,可是钱也能花。我猜他准保是往城里去了。这是有点苗头的,不是我瞎猜。前些日子我影影绰绰地老是看见他在镇上逛,他似乎同那些老总们很说得来。常听见人说他同他们称兄道弟地喝大碗茶,耍钱。镇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光棍,谁也不会答理他。然而过了些日子便不见了。你想他是干什么去?”

  “不成他敢去当兵?”大有似乎不相信。

  “没准,我看倒有八成不差。”

  这时虽然隔正午还不过几分钟,然而他们都会看看高悬天空中火亮的大时计的影子,便不约而同的住了手。大有坐在地边子上用手扒去毛腿上的湿泥,一边却细想魏二的话。记起正月初上在松树下大傻的样子,他渐渐承认这老人的猜测是近于事实。本来近几年由乡村中跑出去补名字的人并不少见,不用说像大傻是光光的一条身子,就是有爹娘妻子的许多人也偷逃出去,丢了锄头扛枪杆。向来都说当兵的是混账行子,谁也看不起,这可不是近几年的事了。土地的荒凉,吃食的不足,乡间一切活没法干,何况眼见多少当兵的头目到一处吃一处,就像吃自己的那么容易。只要有一套灰色衣服,乡下人谁敢正眼去看一下,年轻的穷人一批批地往外跑,至于生与死,危险与平安,这些问题在他们质朴的心中却没有计较。

  大有从前没敢断定那个浪荡的大傻究竟干什么去了,这时却明白了许多。不知怎的,他对于这位朋友的行动不像对别人的瞧不起,而且他觉得如果大傻真去当兵,他认为于他也颇有荣耀。一种说不出的希望在他的未来生活中引动着。这时他无次序的寻思,却把定时的饥饿忘了。

  “多早咱也干去,比作短工好得多。”那年轻的黑脸小伙子抚着牛项欢乐地说。

  “没受过蝎子螫,不懂螫的厉害。当兵好,我还干去!你知道他们容易?现在这时候我看什么都一样。”

  “魏大爷,你会说现成话,你是老了,就想去,人家会把你撵出来。干这个么,一辈子没点出息头。”

  “好大的口气!不瞧瞧你自己的脸面,讲出息?正经说能够积点钱,说上份老婆,小伙子,这出息大了……你想吃粮几年就可以做兵官?真是做梦!官鬼也轮不到你身上来,你得预备着身子挨揍,吃枪子。”魏二的议论与大有的理想,小伙子的希望完全分在两边。

  小伙子听见这滑稽的老人的丧气话,马上便给了他一个白眼,两片腮帮子鼓起来不再置辩。然而忘了饥饿的大有却将粗重的左手一挥道:

  “这个年代不见得坐在家里就是平安!”他记起了去年自己的事,“也不见得个个当兵的一定吃枪子!枪子是有眼的,该死的谁也脱不过。魏大爷,咱们庄稼人谁不想攒点钱弄几亩地,说个媳妇,安分本等地过日子?现在怪谁?咳!别提了,越少微吃的起饭,日子越没得过,就连咱们也成了土匪的票子。自然喽,咱可以干,但是夜夜防贼,怎么防的了,贼去了还有,……”

  “是啊,说来说去你能说补名字的都是好东西?”魏二把铜烟斗往土地上重重地扣了一下。

  大有并没再反驳,然而总觉得魏大爷的话说的过分。对于兵的诅咒,他有亲身的经验应当比魏厉害得多,可是不知怎的,自己总不会完全赞同这样的议论。什么理由呢?说不出。他楞着眼向这方宽阔的土地尽力看去,是一片虚空,辽远,广大,如同自己的心意一样;虽是觉得比起这老人的心思宽广,却是虚荡荡的没个着落。

  再向前看,东北方有个浅蓝衣服的女人挑着两个筐子向这边来。

  当前的食物欲望,将他们各自的心事全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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