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王统照 > 春花 | 上页 下页


  经过了两天的努力,他自己也失望了!而且既是着急,又加上天气酷热,再这样下去一定会生病。他觉得十分疲倦了,知道自己的信念不可靠。实在只凭着个人的寻找也未免太傻。然而“他究竟怎么样了?”这个疑问得不到解答,自己觉得无论如何对不起学会中的一般人。虽然坚石是早与同人们的精神分化了,可是大家谁也能原谅他有一颗真诚的心。如今竟然不知去向,生与死也没个证据,自己与他是同族兄弟,平常又相处得来,如果从此得不到一点消息……

  这心热的孩子想到这些事,忍不住用搭在臂上的衣袖抹抹眼角。

  一弯水道与一片稻田,都浮现出一层雨后的新绿。在他左边,笔直的水道里杂生着些菱荇一类的水草,间有几枝半落的荷花。靠近这片稻田是约有半亩大小的瓜地,当中有一架木棍与茅草搭成的看瓜棚。一个光膊的中年农人正在四面都无遮蔽的棚子下睡觉,赤铜般的胸膛被大蕉扇遮了一半。

  静静的田间除掉柳枝被风舞动之外,独有树上的蝉声。没看到一个人影在这段画图中的城外小道上行走。

  身木被这么幽静的风景打动了他的心事:“也许坚石是个托尔斯泰的信仰者?他不是在城市中受了激刺跑回乡间去了吗?为什么没先写信去乡下问问,便如没头蝇子到处乱撞?也许……”

  在他幼稚的发现中立刻高兴起来!想赶快跑回城里,恰好在学会的例会中可以报告报告自己寻找坚石的努力,以及对于这新发现的进行办法。

  再不管道旁有诗意的风景怎样使人沉醉,他从水边的小道转到进东门去的大路。

  就是这一个晚间,他们在学会中起过一次最为剧烈的辩论。

  本来这个黎明学会的组织已有过年余的历史。自从“五四运动”的呼声从北京叫起来,全国的青年界马上都十分热烈地去作游行、示威、开会、宣言种种的运动。这个地方距离那古旧的都城仅仅有十二小时的火车路程,所以响应得分外快。头一件事是学生会的成立,如点着火把到处照耀似地,把终天安安稳稳囚在教室中的青年完全引到了十字街头。国难的愤激与自我的觉悟合成一股波涛汹涌的潮流,到处泛滥。他们恨不得把全身的精力与整个的时间都用来,给这个新兴的运动添上一把火。于是在这个省城中的青年于演新剧,讲演,查货,出刊物的种种活动之外,便组织成这个学会。

  受了各种新派杂志的影响,那些活动的,聪明的,富于自觉心的青年学生渐渐注意到思想方面。——一谈到思想,免不了哲学见解与政治趋向的连系。虽然在那个时候就是一般学识更高点的人们也是随手抓来的新思想。一个某某的主义,一个某某的人生观,简直使许多求知欲旺盛的更年轻的青年到处抓寻暂时的立脚场。他们感觉没有讨论,没有批评,不能整齐他们的步调。学会的产生便是想借了研究,批判的精神使他们能分外有更坚固的团结,向“新的”路上走。

  然而也因成立了这个学会,他们思想上的分野由模糊而渐渐明显。由于明显便常常有派别与信仰的争执。到后来已经发生了他们在初组织时没曾预计到的分裂。

  身木也是在这个学会中的一员,不过他究竟年轻,又是好玩的心盛,对于他们的争论自己觉得好笑。

  “为什么呢?老是中了中国人合不起手来的遗毒。平白地被这些新名词,——民族解放,德谟克来西,社会主义,过激派,自由主义给颠倒疯了。你一堆,我一派,何苦!这不是耗费光阴的玩意?”

  他才是中学三年级的学生,只知道年轻人都该努力爱国,打倒敌人,这是他简单的信念。没有更深刻的分析能够把他的思想引进政治上的斗争中去。他对于老佟的激烈话,与义修的感伤,坚石的消极态度,都不很了解。然而他那颗诚实热烈的心却没曾受过一点点的点染。不过因为过于天真了,还够不上去了解为什么年纪稍大的学生们对于政治上的主张那么起劲。

  刚巧他到了那个书报流通处的时候,学会中的重要分子都来了,在后面的西屋里预备开会。

  他因为一下午的疲倦与饥饿,到城里时先往府学街前面著名的学生饭馆去吃了两碗大卤面与几个油炸的漩饼。趁电灯还没亮,拖着酸痛的两只脚往学会的所在地去。

  这一晚的主席是巽甫当值。他一进去,看见这个薄头发,颧骨微高,态度常是镇静的工业学生方从长案的一端立起来说话。

  身木轻轻地在墙角上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一本拍纸簿由别人手里递过,他用铅笔签了名字。于是静听着主席的言论。

  照例的话说过之后,接连着他们讨论国家主义与社会主义——中国应该走哪条路。

  在坐的有十几个,发言最多的却是那著名的角色老佟与别的主张激烈的学生。义修当着记录,每每皱着眉头向下写,似乎他也有不少的议论,但为记述他人的话,使他没有时间宣布他的思想。两方各有主张。多半是从当时的杂志报纸中得来的理解。虽然不能有确切的解说与历史的根据,但是他们的热情十分蓬勃。青年前进的生气顿时在这个小会场里活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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