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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海上的人们(5)


  猛的有人喝了声儿:“让开!”来了一顶小轿。轿一停,就有两个小媳妇子跑上来揭开了轿帘,走出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媳妇子来。她妈的,正是大脑袋的姨太太,人家叫三太太的。一个小子跑上来把香烛点上了,往旁一站。那小媳妇子慢慢儿的跑上来,慢慢儿的跪下去,慢慢儿的拜了四拜,慢慢儿的站了起来。妈的大家气!摆给谁看呀?可是瞧她的人却多着咧!问签的也不问了,拜的也不拜了,全悄没声的瞧着她。翠凤儿简直瞧出神了!我故意大声儿的问道:“这是那来娼妇根呀?还坐轿来!她妈的,出那家的风头!”翠凤儿挤了挤我,叫我别胡说。那小娼妇听我这么说,倒也不生气,只望了望我,眼圈儿墨不溜湫的,准是抽大烟的。她一上轿大伙儿全谈开啦。

  “你瞧,她多么抖!”翠凤儿叹了口气说道。

  “抖?抖她妈的!做姨太太,守活寡!”

  “有做姨太太的份儿倒也得啦。你瞧她头上那件不是金的!”

  翠凤儿就爱阔。我赌气不做声,先跑了,扔下她,让她去拜这么半天吧。我给香烟熏了半天,打不起精神来,迷迷忽忽的想睡咧。那片大土坪子上早已零零落落的站了许多人,有的是来赶卖买的,有的是来瞧热闹的,还有来瞧小媳妇子们的。旗杆石那儿站着个“黄叶子”,手里拿着藤条。别神气你妈的了!等着瞧!那条山道儿上多热闹,挤满了人呀,轿呀,从上面望下去就像是蚂蟥排阵儿。我跑回家,上眼皮儿赶着我下眼皮儿,倒在床上就睡。

  到了下午,我猛的醒过来,一瞧日头已经不早啦,赶忙泡了点儿冷饭,塞饱了肚子,赶着就往山上跑。胳膊不淌血了,可还是疼,不能拿马刀。

  远远儿的我就听见东岳宫那儿一片声嚷。他妈的,谁教你睡到现在的?人家已经在那儿闹咧。我三步并一步的往上蹿,前面撞来一个小子,后边儿陈海蜇当头,有四五个人在这边儿赶来。那小子急急忙忙的抢来,那神儿可不对眼。我一瞧,不是别的,正是大脑袋那个保镖的野猫张三笑。陈海蜇在后面嚷:“拦住那小子!”他一听就往旁边儿树林子里边儿逃。我兜过去。好小子,尽在树林子里边儿东钻西蹿的。眼看着左拐右弯的要逃在我前头啦。我赶过去,一个毛儿跟头摔在他跟前,一把拖住了他的腿,扭在一块儿了。陈海蜇跑上来按住了他,先给他腿上来一刀子,才反剪着他的胳膊推上山去。

  “你在干吗呀?妈的多半还是在翠凤儿的胯下不成?到现在才来!”陈海蜇向我道。

  “睡觉!”

  “你晚上干什么呀?一清早就跑来,白天睡觉!”

  “闹起来了吗?”

  “唐先生已经在那儿念妈的条件咧。他妈的大脑袋家里的保镖的跑来五个,也来看戏,叫咱们全给抓住了,就逃了这小子。跑得快,好小子!”他噌的给他一腿。

  我跑到上面一看,只见那么大的一片土坪子站满了人,够一万多;脑袋像浪花儿那么的一冒一冒的。几百条马刀在大伙中间闪呀闪呀的像镜子。还有几个家伙拿着长枪,枪头上有红缨子,他妈的戏班子里边的十八套武器全给拿来啦。翠凤儿也在那儿,她身旁站着个大花脸,串戏的也跑到这儿来啦。旗杆石上靠着旗杆站着唐先生,正在那儿演说。

  “……你们明白的,这回事全靠咱们大伙儿来干,咱们有三万多人,他们连缉私营在里边儿也不满三百。不用怕……”

  “不怕!咱们怕什么的!”大伙儿里边拿着马刀的全嚷起来啦。

  “很好!咱们用不到怕!你们明白的,咱们不能再这么活下去!咱们快饿死了,瞧,米店放着米不卖,情愿烂;死了三百人,大脑袋不肯给钱!每天晚上,咱们不是听得到寡妇们的哭声吗?你瞧,他们全住大屋子,抽大烟,娶姨太太,咱们可饭都没吃的了!咱们要不要饭吃?咱们愿意这么过下去吗?愿意没饭吃吗?愿意死吗?咱们是应该死的吗?咱们还耐得下去吗?”

  “咱们等够了!等够了!”大伙儿全叫了起来。王老儿正在我前面,回过头来问我道:“马二,唐先生在讲什么呀?咱们不愿意死,不愿意再等了;这话还用他问吗?”我掩住了他的嘴。

  “那末,起来!不愿意死的人,没饭吃的人,起来!起来!”

  大伙儿嚷了起来,海浪似的;胳膊全举起来了,马刀在头上,一片刀光!我也听不清大伙儿在嚷些什么,自家儿也胡乱的跟着嚷。

  “干哇!”王老儿也在那儿拖长着嗓子尽嚷。

  我的心儿在里边儿碰碰的尽跳,差点子跳到嘴里来了。

  “我们把条件提出去:

  第一,立刻开放公仓!

  第二,立刻开放米仓,陈米平籴!

  第三,这回死难的每人抚恤三十元!

  …………”

  他在上面说一条,大伙儿就在下面嚷一阵子。我简直高兴得想飞上天去。唐先生喊着的时候儿,他一说:“反对沙田捐,沙田登记!反对土地陈报!打倒邵晓村,贺苇堤,劣绅冯筱珊,土豪蔡金生……”大伙儿就闹了起来,也不跟着他喊,只一个劲儿的嚷:

  “打死那伙儿家伙!”

  “放火烧他们的屋子!”

  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先说,眼儿全红了,像发了疯,像疯狗,那里还像人哪。这就像是能传人的病,慢慢儿的从前面直嚷到后面,我也直着眼嚷起来啦。我头昏脑晕的像在发热。唐先生站在上面也没说话了。

  “把那伙儿狗入的抓来!”

  先是有一个在前面这么嚷,回头大家全这么嚷起来啦。拿马刀的火杂杂的先抢了出来:“走哇!”大伙儿也跟来了。

  这么小一条山道儿那里容得这么多人?大家也不挑着道儿走,打阵仗儿似的,漫山遍野的跑下去,有拿扁担的,有拿枪的,也有拿着粗柴棍的。带鱼李在后边吆喝道:“用不着这么多人,让他们有家伙的去,大伙儿别散,等在这儿!”大伙儿才停住了。咱们带家伙的九百多人分了两股,有的往缉私营去,有的往上庄去。大伙儿往回走,在后边儿嚷道:“别让这伙儿狗入的家伙逃了哪!”

  一路上又跟来了许多人;咱们到了上庄,后边已经跟满了人,够一里多长。到了警察局的门口儿,他们在前面的全拥了进去,打起来啦。咱们在后边的有的往大脑袋家里走,有的去抓别人。大脑袋家院子里二十多个保镖的拿着枪逼住咱们,不让进去,喝道:“干吗儿?”

  “叫蔡金生出来说话儿!”陆耿奎跑上去说道。

  大伙儿也逼近去了。

  “别上来!”保镖的把枪一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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