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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艺术生活 绘画(3)


  人们可以进一步从中国绘画构图上简单的协调一致中,看出毛笔的运用节奏,称为“笔意”。“意”即艺术家心灵中的“观念”。创作一幅中国画即是“抒发自己的观念”——“写意”。艺术家在毛笔触及纸张之前,心里已经有了个明确的想法。他的所谓作画,就是一步步地用笔划将心中的想法画出来。他不能容忍不相关的东西来破坏他完整的思维。他这儿加一条嫩枝,那儿添一片叶子,为的是使绘画成为一个有机的、富有神韵的整体。他抒发完了内心的基本观念之后,就算大功告成了。因此,这幅画便具有了生命力,因为它表达的观念具有生命力。这就像阅读一首美妙机智的短诗,话讲完了,韵味还在,青有尽而意无穷。中国艺术家把这种技巧称作“意在笔先,画尽意在”。中国人是暗示艺术的行家里手,讲究“适可而止”。他们喜欢上好的香茗和橄榄,能够带来“回味”,这种回味要在茶喝完、橄榄嚼完几分钟之后才能感觉得到。这种绘画技术所带来的效果被称为“空灵”,意借用经济的设计表达出生动的形象。

  中国诗歌赋予中国绘画以精神。我们在讨论诗歌的时候已经指出,中国诗人兼画家、画家兼诗人的情形要比西方多。诗歌与绘画同样来源于人类的心灵,所以,两者具有相同的精神与内在技巧,也是很自然的。我们已经看到了绘画在透视方法上是如何影响诗歌的,因为诗人的眼睛也就是画家的眼睛。但我们也将看到画家的精神又是如何展现出一种同样的印象主义,同样的暗示手法,对捉摸不定的气氛的同样的渲染,同样的与自然融合在一起的泛神论,这些也正是诗歌的特征。诗情与画意常常是一回事,艺术家的心灵只要能抓住前者,并赋予它诗歌的形式,那么他也可以稍事修养便把握后者,并用绘画的形式将其表达出来。

  首先,我们来解释一下困扰着西方人的透视问题。我们想再一次说明,中国绘画应该被看作是在高山顶上完成的,从高处(比如离地6千英尺的飞机上)俯瞰地面的事物,其透视效果必然与寻常的不同。当然,观察点越高,会合到中心去的线条越少。这一点也明显地受长方形的中国画轴的影响。这种长方形要求在画轴底部的近景与画轴上方的地平线之间留有相当一段距离。

  同现代西方的画家一样,中国画家所愿意描绘的,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而是他们印象中的现实,因此采用了印象主义的技法。西方印象主义者的毛病是过于机敏,过于逻辑化。中国艺术家尽管也很有些狄创性,却无法创造出艺术上的怪诞去惊吓平民百姓。我们已经解释过,中国印象主义的基础在于“意在笔先”的理论。于是,绘画的意义不在于物质现实,而在于艺术家对待现实的观念。他们记着自己是在为周围的人们作画,因而各种观念必须使他们能懂。他们受到了中庸之道的约束。于是,他们的印象主义也就成了合乎人性的印象主义。他们作画的目的在于传达一个完整的概念,并由此决定画面上的孰取孰舍,结果造就出了“空灵”的特性。

  由于一个完整的观念最为重要,艺术家就必须下最大的功失去获取这种诗意般的东西。在宋代,皇家画院曾设立了一种竞争性考试。在这里,我们看到这种诗意观念的考虑是如何压倒其余标准而居于首位的。那些表达了最完整、最出色的观念的绘画作品总是能够赢得比赛,无一例外。而最出色的观念又总是靠暗示手法予以表达。这已经成为一个明显的特点。主题本身蕴合有足够的诗意,因为它们总是从诗篇中摘录下来的一句话。但是,艺术家的独创性在于:在阐释这句话时,要使用最巧妙的暗示手法。略举几例便够了,宋徽宗统治时期,有一次考试的题目是这样一句诗:“竹锁桥边卖酒家”。许多竞争者把酒家作为整幅画的中心。不过,有一个人只画了一座桥,旁边一片竹林,竹林之中,隐约可见一个招牌,上写一个“酒”字,画面上根本没有酒店出现,这幅画夺冠的原因,在于它把酒店隐在想象之中。

  另有一个题目,是韦应物的一句诗:“野渡无人舟自横”。诗人已经用了暗示手法,通过一只被遗弃而随波浮沉的小船来暗示出寂静和荒凉的气氛,但是画家却进一步运用了这种暗示手法。夺冠之作是通过这样一种手法来表达寂静与荒凉的:小船上栖息着一只水鸟,另一只正扑楞着翅膀飞向这只船。这两只鸟儿,表明周围杳无人迹。

  还有一幅图画旨在烘托朱门大户的豪奢。一位西方现代画家,出于对描摹现实的厌恶,也会同样试图暗示,但他可能画一堆萨克斯管魔术般地穿过一只盛有香摈酒的玻璃杯,杯子放在一个女人的胸部,女人胸部又隐藏在一只露出四分之三的汽车轮子后面,汽车则正在掠过丘纳德号船的烟囱,等等,等等。然而,中国的印象主义画家只是画上一座豪华的房屋作背景,大门半开半闭。一个女佣探出身来,倒出这个富人家满篮子的精美食品,像鸭掌、荔枝、胡桃、棕子等等,这些东西都描画得十分详尽细致。这里看不到门内的盛宴,却可以通过扔到垃圾堆里的弃物去测度。于是,观念就是一切,而作品的诗意在很大程度上又有赖于这种观念。它羞于直截了当的描绘,常常试图暗示。中国艺术家的座右铭是:留出一点想象的余地。

  然而,如果中国绘画仅仅满足于强调“观念”这样一个有关理念而非感情的问题,中国绘画就会走进死胡同。因为一旦这样,主要应该诉诸感情和感官的艺术就会堕落成为数学的游戏或者逻辑的难题。理念无论多么高明,技术无论多么巧妙,都不会给我们带来伟大的艺术,如果这些东西不能创造出一种气氛,把我们带人情感的共呜之中的话。这一点在一切伟大的绘画作品中都能体会到,无论是中国绘画,还是西方绘画。由此可见,情绪就是一切。两只栖息在小船上的水鸟,旨在暗示出附近没有船工。而这一点又把我们带进一种孤独荒凉的情绪之中。否则,这幅画便毫无意义可言了。为什么这只小船不顺流泛彼而下呢?因为它只有横在河心漂来荡去,没有人管,才会使我们产生一种荒凉感,才会触动我们的情绪,这幅画才会变得生动而富有意义。竹锁桥边的酒幡,如果不能使我们联想起酒店里的人们,时光慢慢地消磨,生活安宁,人们可以花整个下午议论渔翁的风湿病和皇后娘娘年轻时候的韵事——如果酒幡不能使我们联想起这些,那么它还有什么价值呢?于是,情绪的唤起便是一切,无论绘画还是诗歌均是如此,这又使我们想到“气氛”问题,或称“气韵生动”的问题。这是1400年来中国绘画的最高理想,由谢赫首创,其他画家予以详细的补充,并经过多少人反复研讨与争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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