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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房屋和室内布置(2)


  若是则身非身也,蝶也,飞宿眠食,尽在人间:人非人也,仙也,行起坐卧,无非乐境。予尝于梦酣睡足,将觉未觉之时,忽嗅腊梅之香,咽喉齿颊,尽带幽芬。似从脏腑中出,不觉身轻欲举,谓此身必不复在人世间矣。既醒,语妻孥曰:“我辈何人遽有此乐,得无折尽平世之福乎?”妻李曰:“久赋常贫,未必不由于此!此实事,非欺人语也。”

  李氏的发明中,在我看来,当以窗户的制法为最杰出。他曾发明“扇面窗”(湖上游艇所用)和“梅花窗”。中国人的习俗,扇面上都有书画,并有人癖嗜搜集这种旧扇面,订成册页。扇面窗之制即系取意于此。所以李氏的见解以为游艇如安上扇面式的窗子,则艇中人从船窗观望两岸的景物,和两岸的路人由船窗窥望艇中人的动作,便都像在观看扇面画了,因为窗子之为物,其要点即在能任人从其中看得见外面的景物,正如我们所谓眼睛乃是灵魂的窗户。所以据李氏说起来,窗子的制法应以能在最有利的地位,望见最优美的景物为主。因而可以假借室外的风景,以补充室内自然成分的缺乏。他说:

  坐于船中,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做我天然图画。且又时时变幻,不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际,摇一橹,变一像,撑一篙,换一景;即系缆时,风摇水动,亦刻刻异形。是一日之内,现出百千万幅佳山佳水……

  予又尝做观山虚牖,名“尺幅窗”,又名“无心画”。姑妄言之:浮白轩中,后有小山一座,高不踰丈,宽止及寻;而其中则有舟崖碧水,茂林修竹,鸣禽响瀑,茅屋板桥,凡山居所有之物,无一不备。盖因喜塑者肖予一像,神气宛然,又因予号笠翁,顾名思义,而为把钓之形。予思即执纶竿,必当坐之矶上,有石不可无水,有水不可无山,有山有水,不可无笠翁息钓归休之地,遂形此窟以居之。是此山原为像设,初无意于为窗也。后见其物小而蕴大,有须弥芥子之义,尽日坐观,不忍阖牖。霍然曰:是山也,而可以作画;是画也,而可以为窗;不过损予一日杖头钱,为装潢之具耳。遂命童子栽纸数幅,以为画之头尾及左右镶边。头尾贴于窗之上下,镶边贴于两旁,俨然堂画一幅,而但虚其中,非虚其中,欲以屋后之山代之也。坐而观之,则窗非窗也,画也,山非屋后之山,即画上之山也。不觉狂笑失声,妻孥尽至,又复笑予所笑。而“无心画”“尺幅窗”之制从此始矣。

  ◇

  李氏对桌椅橱柜也别有心裁。这里我只能提及一件他所发明冬天所用的暖椅。凡是没有相当取暖设备的室中,这是一件很实用的器具。其制法是一张长椅,下面连着一个火柜。椅子的两旁各有一个高如矮桌的活动木架,可以随意旋转到椅子的正面,搁上一块板,当作桌子。火柜里有屉斗,以便置放炭盆。在这副桌椅上可以读书写字,坐卧随心。据李氏说,这暖椅每天只费炭四块,早晨加两块,下午再加两块,即可使坐者整天和暖舒服。他又说,这椅子只须穿上两根木杠子,便成一乘轿子,可供出门的代步。冷天坐着时,两足既不致受冻,而且可以随意在轿中吃喝。这椅子到了夏天,也可以改为凉椅。其法是将一只水缸安在椅背后,注满冷水,以取其凉意。

  西方人已发明各种可以旋转的、可以折迭的、高矮大小可以调节的数用的床椅和剃头椅。但是他们从没有想到过创作可以拼拆的桌几和古玩架。这件东西在中国早已发明,并且制作极为精巧。可以拼拆的桌几名叫“燕几”,其制法的原则类于西方儿童所玩的积木,将一方方木块拼搭成种种的物形。一副六件的“燕几”,可以拼出正方长方或丁字形等等的式样,多至四十余种。

  还有一种名为蝶几。其中每一张几的形式不是方的,而是三角形或菱形的。所以拼合起来,又可以拼成另外的许多式样。燕几大都供饮宴或抹牌之用,有时当中并留出一些空间,以置放烛台。蝶几则既供饮宴抹牌之用,也可当作花盆架子。因为花盆架子本以式样不一为宜。这种蝶几每副共有十三件,可以拼成方形、长方形、菱形等等,中间或留或不留空地。拼搭的方法并不一定,全看主妇的巧思去变化。

  东西方主妇对于室内布置,大都喜欢时常变更式样。因此这类可以供她们欲望的需要。这种几桌所拼成的式样都是极为摩登式的,因为摩登器具都注意于轮廓线简单化。而中国器具则本来就是如此的。拼搭的艺术似乎就在轮廓线的简单化中求得各种不同的式样。我曾看见过一只古代的花盆架,它的脚不是笔直而是半当中弯曲的。即以方桌和圆桌而言,做的时候即可分做成半圆形的两张,或分做成三角形的两张。如此则拼起来时是一张圆桌或方桌,可供饮宴或抹牌之用。不用时,即可拆开来放在墙边,当作书架或花盆架了。两张三角形的蝶几,倚墙并排摆在一处,看过去便好似从墙中凸出来的两座尖山。抹牌时所用的桌子,其大小都可以随人数的多寡而定。茶点饮宴时所用的桌子,可以随意拼成丁字形、马蹄形,或S形。如在较小的房间中,大家坐在这种式样的桌子上吃饭,岂不更为有趣吗?

  中国江苏省常熟地方现在有一种照这种可以拼拆原则而制造的书箱。可以分拆的书架在西方也很普遍,但常熟式的特点则在不用时可以依着大小的次序一个一个的套进去,而只成如衣箱大小一般的一个箱子。这书箱迭好时,很像一具极新式的书橱,但分开来时则可以拼成许多个大小不一的书橱,其最小的长止尺余,可以置放在几上或枕边。拼迭的式样因此可以随时变更,以免多看了令人讨厌。

  中国人对室内布置好像集中于两个观念:即简单和空阔。凡是布置很讲究的房间,其中家具必不甚多,木料必是柚木,而打磨得必极光亮,轮廓线必极简单,而大都必是圆角。袖木器具必须用手工打磨,其精工与否,判别价值的高下。室中一面靠墙处大概安一张半桌,上面放一只胆瓶,墙角边大概安着几只花盆架或古玩架,高矮不一,或安几张老树根所雕成的小矮凳。另一面墙边大概安一只书橱或古玩橱,式样必极曲折玲珑,极为摩登。墙上大概挂一二幅字画,字必雄劲,画取远淡空灵,而室中也须如这画一般的空灵。中国的房屋中最特出之点是用石板所铺成的院子,其效用和西班牙式房屋的走廊相同,是和平幽静和安宁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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