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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论不免一死


  因为我们有这么个会死的身体,以至于遇到下面一些不可逃避的后果:第一,我们都不免一死;第二,我们都有一个肚子;第三,我们有强壮的肌肉;第四,我们都有一个喜新厌旧的心。这些事实各有它根本的特质,所以对于人类文明有很重要的影响。因为这种现象太明显了,所以我们反而不曾想起它。我们如果不把这些后果看清楚,便不能认识我们自己,和我们的文明。

  人类无论贵贱,身躯总是五六呎高,寿命总是五六十岁;我疑惑这世间的一切民主政治、诗歌和哲学是否都是以上帝所定的这个事实为出发点的。大致说来,这种办法颇为妥当。我们的身子长得恰到好处,不太高,也不太低。至少我对于我这个五呎四吋之躯是很满意的。同时五六十年在我看来已是够悠长的时期:事实上五六十年便是两三个世代(Generation)了。依造物主的安排方法,当我们呱呱堕地后,一些年高的祖父即在相当时期内死掉。当我们自己做祖父的时候,我们看见另外的小婴儿出世了。看起来,这办法真是再好也没有。这里的整个哲学便是依据下面的这句中国俗语——“家有千顷良田,只睡五尺高床。”即使是一个国王,他的床,似乎不需超过七尺,而且一到晚上,他也非到那边去躺着不可。所以我是跟国王一样幸福的。无论这个人怎么样的富裕,但能超过圣经中所说的七十年的限度的,就不多见,活到七十岁,在中国便称为“古稀”,因为中国有一句诗:“人生七十古来稀。”

  关于财富,也是如此。我们在这生命中人人有份,但没有一个人握着全部的抵押权。因此我们对于人生可以抱着比较轻快随便的态度:我们不是这个尘世的永久房客,而是过路的旅客。地主、佃户,都是一样的旅客。这种观念减弱了“地主”一词的意义。没有一个人能实在地说,他拥有一所房子或一片田地。一位中国诗人说得好:

  苍田青山无限好,
  前人耕耘后人收;
  寄语后人且莫喜,
  更有后人乐逍遥!

  ◇

  人类很少能够体念到死的平等意义。世间假如没有死,那么即使是圣赫勒拿(St.Helena)在拿破仑也要觉得毫不在乎,而欧洲将不知是要变成个什么样子。世间如果真没有死,我们便没有英雄豪杰的传记,就是有的话,作者也一定会有一种较不宽恕、较无同情心的态度。我们宽恕世界的一切伟人,因为他们是死了。他们一死,我们便觉得已和他们消灭了仇恨。每个葬礼的行列都似有着一面旗帜,上边写着“人类平等”的字样。万里长城的建造者,专制暴君秦始皇焚书坑儒,制定“腹诽”处死的法律;中国人民在下面那首讲到秦始皇之死的歌谣里,表现着多么伟大的生之欢乐啊!

  秦始皇奄僵②!
  开吾民,据吾床,
  饮吾酒,啜吾浆,
  餐吾饭,以为粮;
  张吾弓,射东墙,
  前至沙丘当灭亡!

  ②在中国历史学家的心目中,这些歌谣是先知的预言,是上帝藉人民的声音表现出来的预言,所以这首歌谣中的动词都是将来式的,秦始皇后来的确死于沙丘。

  人类喜剧的意识,与诗歌和哲学的数据,大都是如此而产生的。能鉴到死亡的人,也能见到人类喜剧的意识,于是他即很迅速地变成诗人了。莎士比亚写哈姆雷特寻找亚历山大大帝的高贵残骸遗灰,“后来他发现这灰土也被人家拿去塞一个啤酒桶的漏洞”;“亚历山大死了,亚历山大葬了,亚历山大变成尘土了,我们拿尘土来做黏土;为什么不可以去塞一个啤酒桶的漏洞呢?”莎士比亚写这段文字时,已经变成一个深刻的诗人了。莎士比亚使李尔王二世谈到坟墓、虫儿、墓志铭,谈到皇帝死后,虫儿在他的头颅中也玩着朝廷上的滑稽剧,又谈到“有一个购买田地的大买主,经过着法令、具结、罚金、双重证据,和收回,结果他虽花了如许罚金(Fines),但仍变成一个装满精致粪土的精致脑袋。”(Fine plate full of fine dirt.)莎士比亚在这种地方即表现着最优越的喜剧意识。奥玛.开俨(Omar Khayyam ——十世纪波斯诗人)及中国的贾凫西(别名木皮子,一位隐居的中国诗人),都是从死亡的意识上获得他们的诙谐心情,以及对历史的诙谐解释。他们从那些在皇帝的坟墓里住着的狐狸来借题发挥。庄子的全部哲学,也是基于他对一具髑髅的言论;中国的哲学到庄子的时代,才第一次蕴含着深刻的理论和幽默的成分: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再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夏冬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

  当我们承认人类不免一死的时候,当我们意识到时间消逝的时候,诗歌和哲学才会产生出来。这种时间消逝的意识是藏在中西一切诗歌的背面的——人生本是一场梦;我们正如划船在一个落日余晖反照的明朗下午,沿着河划去;花不常好,月不常圆,人类生命也随着在动植物界的行列中永久向前走着,出生、长成、死亡,把空位又让给别人。等到人类看透了这尘世的空虚时,方才开始觉悟起来。庄子说,有一次做个梦,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他也觉得能够展开翅膀来飞翔,好像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当他醒来时,他觉得他才是真实的庄子;但是后来,他陷入颇滑稽的沉思中,他不知道到底是庄子在梦做蝴蝶,还是一只蝴蝶在梦做庄子。所以人生真是一场梦,人类活像一个旅客,乘在船上,沿着永恒的时间之河驶去,在某一地方上船,在另一地方上岸,好让给其他在河边等候上船的旅客。假如我们不以为人生实是一场梦,或是过路的旅客所走的一段旅程,或是一个连演员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做戏的舞台,那么,人生的诗歌连一半也不会存在了。一个名叫刘达生的中国学者在给他朋友的信中写着:

  世间极认真事,曰:“做官”;极虚幻事,曰:“做戏”;而弟曰愚甚。每于场上遇见哭笑骂,打诨插科,便确认为真真;不在所打扮古人,而在此扮古人之戏子。一一俱有父母妻儿,一一俱要养父母活妻儿,一一俱靠歌哭笑骂,打诨插科去养父母活妻儿,此戏子乃真古人也。又每至于顶冠束带,装模作样之际,俨然自道一真官;天下亦无一人疑我为戏子者!正不知打恭看座,欢颜笑口;与夫作色正容,凛然莫敢犯之官人,实即此养父母活妻儿,歌哭笑骂,打诨插科,假扮之戏子耳!乃拿定一戏场戏目,戏本戏腔,至五脏六腑,全为戏用,而自亦不觉为真戏子,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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