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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第二十三章】

  继续在同一个旅馆里幽会,在牡丹家里引起了很大的烦乱失常。牡丹对安德年越来越亲密,也觉得越来越轻松舒畅,也越来越为他精神上的单纯和对各种事物的爱好所迷惑。她父亲对她这件事还不知道,虽然曾经看见女儿床侧悬挂的这位诗人画家书赠的一条立轴,但是因为他白天都出外上班,安德年的信到时,他当然看不见。现在女儿在吃晚饭时常常不在家,开始引起他的烦恼,又引起他的惊惧。但是他每次和女儿说话,总难免刺激她。每次几乎他的话还没说完,牡丹就自己辩护,言词锋利,态度相当猛烈,说她已经长大成人,是已经出嫁的女儿,自己要怎么样,自己知道。她的谎言说得流畅,态度十分冷静,话来得很快。做父亲的对太太说:“难道咱们这个孩子永远不知道怎么立身行事吗?”

  现在她在家中的行动,连母亲也烦恼了。她不是自己关在屋里一连几个钟头,就是出去,一副悠悠忽忽的样子。她容易激怒,忐忑不安,好像被什么鬼祟迷住一样。非常像金竹在结婚以前和她恋爱期间的样子。

  母亲说:“你跟那个男人闹恋爱,这瞒不了你妈。今天夜里你又要去见他。他可是个有妇之夫哇。又有什么结果呢?你要自己克制,不要这么乱来。这只能把你自己糟蹋了。”

  牡丹的两眼冒火。她说:“妈,可是我爱他,他爱我,都是一样热烈,简直要发疯发狂的。天地之间什么力量也分不开我们。他是我的,你听见没有?”她大声喊“我爱他”,声音那么尖,恐怕邻居都已经听到了。这时父亲没在家。她又说:“别想拦着我!要想拦,我就走。”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一脸的愁云惨雾,眼里流出泪。母亲一向喜爱这个孩子,什么事都惯着她。在和金竹恋爱的时候儿,她还为女儿隐瞒,这应当是她的不对。她为了这个孩子的幸福,一切牺牲,在所不惜。她把衣襟拉起来,擦了擦眼泪。伤心的低着头,知道从此家中再没有宁静的日子了。自从姐妹俩到北京去之后,她就一直紧张担心。现在的眼泪,是从她那冷清孤独的心灵中冒出来的。因为要把女儿这次错误的冒险隐瞒着丈夫,她的灰心丧气就越发沉重的压在心头。

  牡丹用两只胳膊抱住母亲,想安慰她。她说:“妈,不要为我伤心。您看不出来我爱他之深,就像爱您一样吗?妈,咱们母女之间不要有什么别扭,那我怎么受得了?”

  母亲抬起头来。轻轻叹了口气说:“你要打算怎么办呢?你说过他有太太有孩子。”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可不愿意看到你吃苦受罪。妈都是为你想。”

  “这个我都没想到。我所知道的就是,我跟他在一块儿我才真快乐。这真是怪。自从和他认识之后,我已经不再为金竹伤心。您应当高兴才是啊。”

  “这若是真能使你快乐,我自然也高兴。可是他怎么能娶你呢?我也年轻过。当年也做过错事。但是我总学到点儿乖。要经一事,长一智才对。”因为力气不足,话说到这儿就停住了。

  牡丹说:“我要跟他商量商量,然后再告诉您。妈,可是你得替我瞒着爸爸呀。”

  “我会。你爸爸若从你的眼光里看不出来,那才是个大傻瓜呢。”

  牡丹到厨房去,由茶壶里倒了一杯热茶,拿了一条毛巾,拧了拧,回到母亲这儿来。她用毛巾很孝顺的擦老母的眼和脸,一直不断的说话。她说:“您真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你是真正和那个男人相爱吧?”

  “是。他迷我都快迷疯了。我知道,他就正是我理想中的男人。我没法儿把我的爱说个清楚。他爱我爱得我好像在梦里一样。他这么爱我,我自己觉得身份也不同凡响了。他之需要我,正和我需要他一样。”说着嘻嘻的笑。“他说把我比做卓文君呢。”

  “是啊。可是司马相如没有结婚,也没有儿子啊。你们两个人之中,一定会有一个人吃苦的。我为你担心。希望吃苦的不是你。”

  “妈,不用发愁。我要什么,我很清楚。不过先别告诉爸爸。”

  旅馆的人现在知道那一对情人了。旅馆的人常看见对对的情人走进去,租个房间约一个钟头,然后离去。他们向情侣问候,像问候老主顾一样,但是永远不问别的话。安德年赏的小费很多。

  在下一次幽会时,牡丹问他:“我们以后怎么办?不能老是这样儿啊。我不愿老这么鬼鬼祟祟的。”

  “我也一直想这件事呢。”

  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把牡丹的一只手握到自己手里。他问:“你会不会嫁给我?”

  牡丹感到意外。

  她问:“怎么个办法呢?你是说正经话?”

  德年说:“当然是。我已经得到一个结论。当然办起来很痛苦,但是我要那么做。我可以说,我很爱我太太和孩子。但是,那是另一件事。我打算和他们一刀两断。她可以要我的儿子。我要好好儿的照顾她生活。可是我一定要你。在我生活里,你是最重要的。跟你在一起,我才真正感受到男女的幸福。我想,别人说这是爱。我要放弃一切,牺牲一切。我们俩可以到上海去住。告诉我,你会跟我去。”

  牡丹一听,喊道:“噢,德年!”立刻在他脸上乱吻。“我要做你的太太。我会是天下最快乐的女人了。”

  “我也知道,你会是最受丈夫喜爱,最受丈夫敬重的太太。”

  牡丹问:“什么时候儿?”

  德年说:“噢,那还得有段儿日子。我已经想过。秘书处在春天要忙着办各种公文账目,端午节以前要都办好。我不能立刻扔下就走。我还要把房子和花园儿卖出去。恐怕要用三个月。当然会很难过。我想她不会愿意大家住在一起。”

  “你还没告诉她吧?”

  “当然没有。这都是我在心里盘算的。事情困难的是,她一直是个贤妻良母。不过我的主意已定。”

  牡丹深陷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说你为了我要牺牲你的一切,是真的吗?……这使我觉得我负有重大的责任。当然这也是我愿意的,嫁给你,但是一切要完全出自你的本心。你儿子怎么办?”

  “这是个难题。我觉得应当把儿子给她,不然,对她会是个双重的打击,而且她也没犯什么错误。我知道,儿子当然还会是我的儿子。我太太不会找男人再嫁的。她若再嫁,我就要争回这个儿子。不过不太容易那个样儿。”

  这个消息使牡丹十分踌躇。德年居然把那些细节都想到了。所以牡丹说:“那就是说,咱们要私奔到上海去定居。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你相信不会后悔吗?不会以为我们的爱是你的累赘吗?”

  安德年使她不必多疑。牡丹有点儿颤抖。她说:“我好怕。怕失去了你。一定要等那么久吗?”

  “不要孩子气。才两三个月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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