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林语堂 > 红牡丹 | 上页 下页
四六


  【第十三章】

  孟嘉比往常耽搁的时间久,五月初十才回到家里。一路风吹日晒,人都晒黑了,看来有点儿旅途劳顿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到家时正赶上倾盆大雨,那种季节下那么大雨是很少有的。他说那次外出,对他很有好处。去的时候儿,他骑马一直到潭柘寺和妙峰山,已经深入了西山,一共走了四天,肥胖的身体变瘦了。

  一回到北京,他还要出席京热铁路会议,因为他对这一带的地理形势的知识是大家所信赖的。

  过了三四天,他才有时间待在家里,他出主意要一家坐马车去逛先农坛。先农坛在南城,由前门大街往南一直走,快靠近外城的城门了,里面有一大片桑树。在过去,皇帝在冬至到天坛 (在前门大街南端左边)去祭天;在春天,皇后要到先农坛(在前门大街南端靠右)采桑叶喂蚕,象征农夫及妻子务农的重要。先农坛的意思就是“农为先”之意。

  素馨没和他们去,因为孟嘉刚回来,她很懂事,知道这时最好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自己不要往里羼和。牡丹忘记了,自己现在还是居孀,在北京城,当然没有人知道。牡丹穿了一件白衣裳,上面印着蓝色大花朵,在春天的阳光里,她看来会叫人大吃一惊,她的头发梳到后面去,留下几绺头发垂在额上。

  孟嘉先是说他此次的北地之行,然后谈论《西厢记》张生红娘的艳史。这题目是牡丹提起来的。

  孟嘉说:“你知道为什么在爱情故事里《西厢记》最受人欢迎?就因为是偷情。别人不敢,但是莺莺敢。这其中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不顾一切的性质。认真说起来,一个成长的小姐偷一次情又有什么不对?她若是正式定婚,合法嫁了丈夫,与丈夫正式效鱼水之欢,那个故事就提不起读者的兴趣了。爱情总是要冲破藩篱的。这个故事当中最使人无法忍受的,就是张生,其实是唐朝诗人元稹他自己,他的始乱终弃,另娶豪门之女,也就是元稹所说的‘补过’。最坏的是先与少女有苟且之事,而后再来一套大道理,证明自己上合天理,下顺人情。这个故事是在悔恨的心情中写的,不过我但愿他没讲这套大道理倒还好。”

  “那么你赞成莺莺的行为?”

  “我不赞成,我也不反对。就是说,我不下评语。她青春年少,是随时会发生男女情爱的时候儿。你想她和寡母住在荒郊古寺之中,从来没遇见一个象样子的青年男子。张君瑞出现了,正合乎她少女的心愿。她就倾身相许。你就把她的行动看做是热情吧,看做完全是肉欲好了。她年轻,很年轻——我想那时候儿她是十九岁。我们凭什么去批评她?”

  牡丹在一时的冲动之下,把她和傅南涛相遇的事向孟嘉说了出来。她的坦白是出乎人的想象的。孟嘉倾耳谛听。牡丹往下叙述时,忽然打定主意把真实情形稍稍改变一下,点缀一下,用以考验孟嘉的反应。把事情里南涛的妻子一段删了去。她一发而不可收拾。她说:“说实话,我不是存心要那样,但是没法子悬崖勒马。他太可爱,好温柔。事后我觉得不得了,要吓死,但是当时我六神无主,茫然忘其所以了。”

  孟嘉的脸上没流露出一丝的表情,他只是说:“我也从年轻时过来的,我也做过些胡涂事。”

  “你会原谅我吗?”

  “没有什么可原谅的。你热情,我知道。”他低下头去吻牡丹,又说:“在我一生当中,你是最温柔,最奇妙,最不寻常,最不寻常,最不寻常的。倘若把你对我的爱就此终止——我想我是受不了的。”

  “我告诉了你这件事,你对我的看法不会改变吗?”

  “不会。我不会。不管你怎么样……你看我这么需要你,我也必须要强壮。我非自己留意不可。说实话,你我之间有年龄上的差别。我非要自己留意才行。”

  “留意什么?留意我?”

  “留意你的青春,你那冲动多变的性格。有青春就有风流事。你告诉我那个拳术家的事之后,我并不吃惊,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吧。”

  牡丹心里又有一股子冲动,想把真实经过告诉他,说她并没有和那个拳术家同床共枕,但又拿定主意话说到此为止。她说:“我还不够了解你。你对我太好了。”说着把身子倚在孟嘉的胳膊上。

  孟嘉说:“你不够了解我。我自己也不够。我对你的爱不是要取得,而是要付出,再付出,只要看到你幸福就好。知道你幸福快乐,我才觉得幸福快乐……这个你懂吗?”

  牡丹好娇柔的说:“这个我能懂。”

  他们一到家,素馨脸上显著很厌倦的样子,告诉他们说堂兄的朋友送来了一封信,是杭州奕王爷的。她并没看那封信,信还放在孟嘉的桌子上。是端王府里差人送来的。素馨赏了来人很重的一笔赏钱,二十块钱。孟嘉发现素馨那么快就学会了北京的人情世故,觉得很高兴,很感到意外。素馨又说扬州来了个人,要见堂兄。那个人穿的很讲究,嘴上留着胡子,说话的样子像个乡绅,听说梁翰林不在,要明天才能回来,显得很失望,很紧张。好像有重要的事情。

  孟嘉一看那人名片儿,原来是已经逮捕拘押中的扬州百万富翁杨顺理那里来的。他立刻明白,相信那个人是杨顺理派来托人情的。杨顺理和别的人怎么会知道有证据在牡丹手里呢?也许薛盐务使的秘书寄出那本日记之前曾经偷看了一眼。案发之后,那个秘书可能告诉了薛盐务使。

  孟嘉立刻吩咐门房儿,那个人再来时,要斩钉截铁告诉他:“老爷不在家。”要打发他走。

  那个老门房儿问:“他若是一定要等着呢?”。

  “就告诉他我不在家。告诉他我不在北京——你随便说什么都成。他一听会明白的。”

  孟嘉很生气。他转身告诉两位堂妹说:“我敢说,那个人一定送来很重的一笔贿赂。我知道他们的办法。那些个游手好闲惹事害人的书生,没有固定的谋生之道,专门凭打官司,找关系,卖人情势力损人利己。那等人,总是满嘴里的圣人之道,假装出一副谦虚文雅的样子,知道什么时候儿笑,什么时候假装咳嗽清清嗓子,假装出对人一片恭敬。他们只会耽误人的工夫。一个上等的妓女若费那么大劲,一夜也可以赚上一百块钱呢。一个多才多艺的书生可以赚到一千块钱。两种人都是婊子——有什么不同?”

  素馨的手很紧张的扯自己的衣裳。牡丹忽然看出来妹妹看来好苍白。

  牡丹问她:“你病了吗?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素馨回答说她很好,可是她两眼暗淡无神。素馨是最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的。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