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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在天桥,牡丹正好找什么得到了什么。在那群追求欢乐的低级大众之中,她很快乐的消失在里面。年轻人一对对在推推搡搡,弯腰驼背的白胡子老头儿,嘴里嚼着芝麻酱烧饼,一手领着小孙子,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子在人缝儿里挤着往人堆里瞧,带着篮子的姑娘们发出嘹亮的笑声互相追逐。声音最大的还是敲锣打鼓的声音。就在附近,有飕飕飕、劈啪劈啦、拳掌相击相打的声音,正是打把势卖艺的练功夫,嘴里按着节奏发出吼、哈、哟用力气的喊声。

  一个练把势的拍了拍掌,正在准备向对手高踢一脚,这时候儿牡丹正在旁边儿看。一脚踢去,不料对方揪住他的脚,毫不费力,顺手一推,踢飞脚的人,向后倒退,跌倒在地,但是跌倒得干净利落,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之间,一跃而起,飞起一脚,不偏不斜,正踢到对方的肚子上,把他踢得踉踉跄跄向后退。一圈子观众大声喊:“哟!”这种喊“哟”的声音,在戏院中一段或是一句要好儿的唱腔儿完了时,听戏的也是这样喊着喝彩,声音不是发自喉咙,而是如同大象的声音一样,是发自丹田的中气。观众越来越往里挤,圈子越缩越小。这时一个表演武功的,拿起一条七节钢鞭,挥动起来,但是却向周围观众打去。但每逢那钢鞭的尖端就要碰到观众的鼻子时,他立刻把钢鞭撤回。这样,观众自然往后退,周围的圈子又扩大了。

  现在两个卖艺的,都是光着脊梁,两手抱拳,上下作揖,同时两个脚跟在地上旋转,以最文雅的态度向观众说:“诸位大爷叔叔弟兄们。在下几个江湖客是卖艺的,练的武艺不敢说高明。诸位大爷、叔叔、弟兄们、力气大功夫好的,请多多包涵,多多指教。”说话人的声音洪亮,气发丹田。打把势卖艺的照例在开始和结束的时候儿,要说这些江湖话。在走江湖到人生地疏的地方儿,都这样说话,省得开罪当地,免得遇到麻烦。

  那几个练把势的,其中有一个,牡丹很喜欢。生的乱蓬蓬的头发很好看,微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显得老实正直。他把锣反过来端着,好像个盘子一样,在里面走了一圈儿,向观众收钱。他嘴里喊:“止疼的膏药。一毛一帖。”由他喊叫的声音看,他好像颇以那样生活为乐。他一看观众扔到锣里的钱不够多,买膏药的人也太少,他看了看锣,摇了摇头,开始说笑话,求大家同情。他弯起胳膊,让腱子肉自己跳动,这时他说“看……嘿!别跑哇,丫头养的才跑呢!”他指着张大的嘴,用力拍着肚子,他大声喊叫,仰着头,先是求老天爷,然后是求在场的观众。他说:“噢,老天爷!咱们卖苦力气混碗饭吃。”这时低下头——“咱们不能不吃饭。咱们是卖了力气又出汗,都是为了换碗饭!老爷们多帮忙吧!”观众听说耍把势卖艺的吃饭难,不由心中同情,开始扔下铜钱去。“多谢!老爷!多谢!少爷!各位叔叔大爷!”

  牡丹扔进去十个铜钱,眼睛不住看那人的肌肉结实流着汗水高低起伏的胸膛。那个年轻耍把势的一看有人扔下那么多钱,抬头一看,对那女人的慷慨颇感意外,又向她那玉立亭亭的身段儿看了一眼。牡丹开始推开人走出去。但是那个耍把势的还一直望着她。望着她背后喊:“嘿,姑娘别跑!嘿,姑娘!”没受教育的人是更为自由的。

  牡丹很喜欢那人的那么喊叫,不由回头望了望。

  牡丹很认真的望着他;他似乎流露着恳求的神气。牡丹看了一下儿就微笑着走开了。附近又有一个武场子,传来了耍钢叉的声音,里面有一个练把势的,正在把钢叉在肩膀儿上、背上、胳膊上不停的滚转,有些看玩艺的人渐渐在周围站成圈子。再往远一点儿,一个变戏法儿的,正凌空在手拿的一块灰布下面,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来,他的两条胳膊露在外面,上面光身赤背,前后左右都有人站着看。

  远处传来了鼓声和笛子声。牡丹向那儿跑去。一个女人正仰身躺在桌子上,她向上弯曲的两腿蹬着一个十来尺高的梯子。一个小女孩儿正在梯子空中上下钻。一个男人,显然是小女孩儿的父亲,在敲鼓收钱。四周围看得啧啧称奇的观众正往地上扔钱。随后小女孩儿爬了下来,母亲也坐起身来。

  鼓手现在越打越起劲,催动精彩的节目。小女孩儿拿起一支短笛,吹出尖声的曲调。她母亲脸上擦上粉,红胭脂涂成圆圈儿。开始边唱边舞,别人也参加了歌唱。观众都知道这是凤阳花鼓歌。牡丹也和别人一齐唱起来。人人都一边拍手,一边踩拍子,扬起了地上的灰尘。那个女人用力摇动她的臀部,这个歌那轻快动人的节奏,由鼓声衬托就越发明显。观众很喜爱,要求再唱,又吵又闹,笑声不停。

  牡丹这次游逛,至为快乐。在挤来挤去的群众当中,她觉得非常投合她的脾味。这时小姑娘尖锐的笛子又吹响了,声调儿很优美,好像由蒙古大草原上飘来的一样。

  我的心肝儿,我爱你,
  我的心肝儿,我爱你……

  这短句在每一首歌里重复着唱。牡丹的身子不由得随着摇摆。这个歌调,柔软优美,虽然不够明显,但是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是来自阿拉伯的。鼓声随着歌唱,停顿之时有笛声填补空白。到结尾时,拍子渐快,真是动人肺腑,挑动人的渴望思念。最后鼓声突然噗通一响,歌声停止,牡丹惊醒,不由吓了一跳。

  牡丹这样乔装出游,混迹于低级汗臭味的大众之间。她看见了一个茶馆儿,上面搭着席棚,她就走进去坐下歇歇脚,似乎是满腔心事,却又茫无头绪,只觉眼中几乎掉下泪来。她到底在追求什么呢?自己也不明白。她只觉得心中有无名之痛,只觉得极端的缺乏什么,缺少什么。她露着玉臂,紧身的上衣和裤子,真是年轻漂亮。男人们在她旁边成行的走过,有美的,也有丑的,有肌肉松弛的,也有肌肉结实的。每逢她一个人出去,到茶馆儿里一坐,似乎沉思,其实却一无所想,这时总有人向她搭讪说话。不管年轻的或是年老的茶房,总是以无限温和的微笑向她这么一个俊俏女人说话。她坦白自然,平易近人——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她是了解男人的。她并不是在男女之欲上需要他们,她只是喜爱富有男人刺激性的那种平易自由的气氛。难道她是寻求一个失去的爱人?还是寻找一个求之不得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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