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蒋光慈 > 最后的微笑 | 上页 下页
二十五


  父亲有点发怒的样子,这样很严厉地命令阿蓉。阿蓉很屈顺地离开她的母亲,走到父亲的旁边坐下。母亲还是继续地磕着响头!

  这种幕景,阿贵真不忍再看将下去了,便背过身子预备走开。这时,磕头的声音停止了,母亲似乎立起身来,接着阿贵便听出谈话的声音:

  “也许阿贵明天要来家的。”阿贵的父亲的声音。“他身边又无钱,又无什么东西,哪能在外长久住呢?唉!这孩子真是浑蛋!就这样无原无故地跑了!又没有谁个得罪他。”

  “你明天暂且不做生意,出去找一找他好吗?”母亲问。

  “你这才是说瞎话!这样大的地方,请问你向什么地方去找呢?”

  “哼!……”

  沉默了一忽,阿贵的母亲又继续说道:

  “我不相信阿贵就这样地丢掉了。老天既然不保佑我们发财,难道说连我们的一个儿子都要弄得不平安吗?我们辛苦一辈子,又没做过什么缺德的事。阿贵这孩子该多么忠厚,难道说得罪了菩萨不成?哼!……”

  “妈!阿哥为什么还不来家呢?”

  忽然阿蓉的声音将阿贵的一颗心,鼓动得剧烈地跳将起来。阿贵觉着他深深地愧对他的天真的,可怜的小妹妹,他在他的小妹妹面前是一个不可赦免的罪人。他觉得他的小妹妹是那样地可爱,又是那样地可怜……他想将她抱到怀里密密地吻她千万遍,好好地抚摩她的小辫子。

  “阿哥跑掉了呵!阿蓉!你去把阿哥找回来罢。”

  母亲似乎苦笑地这样向阿蓉说。阿贵心中真是难过得异常。他想道:“我的妈妈!我的小妹妹!我的亲爱的小妹妹呵!阿贵并没有跑掉,阿贵现在正在门外站着呢。不过他现在不能够进来了,他已经是一个罪人,是一个杀人的凶手……请你们原谅我罢!原谅我罢!”

  忽然昨天的梦境飞到阿贵的脑海里:一个五十几岁的,蓄着八字胡的老头子,搂着一个至多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那里猥亵地调戏……那小姑娘的面貌渐渐变成阿蓉了……老头子搂着的不是别的小姑娘,而是阿贵的小妹妹阿蓉……接着阿贵似乎又听见沈玉芳的话:“阿贵,你晓得吗?在这个社会里,穷人家的女子总是要被富人侮辱的,你看你的小妹妹是什么样子……”

  阿贵的全身不禁战栗起来了。他又仿佛地觉得:小妹妹与其受人家的侮辱,不如先把她弄死。是的,穷人的女子一定要受侮辱的,阿蓉将来不免要变成为被人侮辱的娼妓……但是阿贵的自尊心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他绝对不愿意自己的亲爱的小妹妹,很羞辱地,无体统地,被搂在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子的怀里!

  “爸爸和妈妈,他俩该多么可怜呵!”阿贵的思想又转到他的父母的身上来了,“辛苦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是这样地可怜,真是活受罪!这样有什么活头呢?我看不如死去还快活些。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天天累得如牛马一般,反而吃也吃不到一点儿好的,穿也穿不到一点儿好的,这样活着岂不是活受罪吗?倒不如死去好些!……”

  阿贵的脑海里霎时间起了一层剧烈的波浪,思路超出了常轨。他决定了:跑进屋内将他们——爸爸,妈妈和妹妹,统统都杀死,免得再受人间的痛苦。那时爸爸可以不推小车子了,也可以不吃红头阿三的哭丧棒了;妈妈可以不提着竹篮为人家补衣服了,那一双红眼睛也可以不再折磨她了;小妹妹将来也不致于被搂在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子的怀里……等到将他们都杀死之后,阿贵便举起手枪结果自己的性命,这样,阿贵的一家人便很快活地进入别一个世界去了,永世脱离这种讨厌的,不公道的,痛苦的人世。阿贵想道:“他没有力量挣很多的钱来养活他的家庭,但是他现在却有力量把他们杀死,使他们永远地脱离苦海。”这也许是不大妥当的办法,但这对于阿贵,却是唯一的出路。

  阿贵是这样地决定了。

  “开门!”阿贵将手枪预备好拿在手里,而用左手敲门,这样声音有点颤动地说。

  “谁呀?”

  屋内回答的声音还未十分清晰地传到阿贵的耳膜,阿贵忽然听见后边不远的地方,有人在小声地低语,接着便听见走向他这儿来的脚步的声音。“难道说是来捉我的吗?”阿贵一面很惊慌地想着,一面便转过脸来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有人来捉他。他看见了几十步以外,有几个黑影子正向他这儿悄悄地移动。他即时便明白了:应当赶快地逃跑呵!……

  阿贵已经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但阿贵顾不得走进门去了。他于是顺着墙转到屋的后边,刻不停留地就逃跑了。在夜幕中他也没有辨明方向,只是茫茫然地跑去:经过稻田,经过土丘,踉跄地跌了许多次觔斗……最后他觉着越跑离城市越远了;在夜的憧憬中,似乎遍地都耸动着可怕的黑影,颤动着鬼的声音。他有点害怕起来了。等到他看见从那黑森森的草丛中跳出来几点磷火,忽明忽暗,忽高忽低,真就同鬼在那里游戏也似的,不禁毛发耸然,更为害怕起来。他很疲倦,本待要找一个地方坐下休息休息,但此时他忘却疲倦了,便回转身向那亮的有灯火的城市跑去。

  “我刚才回家似乎要做什么事情,这一跑却把事情跑忘掉了。……”快要进街的当儿,他放慢脚步,把心神定一定,想回忆起适才他回家的事情。他忘却了,一时记不起来。“我似乎是预备进门去把他们杀死罢?”最后他是这样恍惚地记忆起来了,但他却不相信自己真起过了这种可怕的念头。

  “我为什么要把他们杀死呢?”阿贵又继续想道:“他们有什么罪过?我恐怕是疯了罢?……儿子杀死父母?哥哥杀死妹妹?这岂不是发疯吗?我杀死张金魁,我杀死刘福奎,那因为他们有可杀死之道,因为他们都是做恶的坏人,但是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父母和妹妹杀死呢?他们有什么罪过?得罪我了不成?真的,我恐怕是疯了!……险些儿我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倒要感谢这些来捉我的人,不然的话,我真不知疯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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