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蒋光慈 > 冲出云围的月亮 | 上页 下页
十九


  曼英自己也有点奇怪了。虽然过了几个月的放荡生活,虽然也遇着了不少的男人,但曼英总没曾将一个人带到过家里来;在她的一间小亭子间里,从没曾闻着过男人的气息。如果不是在最后的期间,曼英得着了一个小伴侣,阿莲,那恐怕到现在她还是一个人住着。她是决意不将任何人引到自己的小窝巢来的。虽然钱培生,虽然其余的客人,也曾多番地请求过,但是曼英总是拒绝着说道:

  “我的家里是不可以去的呵!……”

  但是,现在……李尚志并没请求她,连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表示,为什么曼英要自动地向他提议到自己的住处去呢?李尚志不是一个男人吗?……曼英自己实在有点觉得奇怪了。但这种奇怪的感觉不久便消逝了,后来她只想道,“他到我的家里去是不要紧的呵!而且近来我感觉得这样寂寞,让他时常来和我谈谈话罢……”曼英想到此地,不禁觉得自己如失去了一件什么宝贵的物品,现在又重新为她所找到了也似的。

  李尚志不敢遽行进入曼英的房里,他向内先望了一望。他见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伏在桌子上写字……此外没有别的,有的只是那在床头上悬着的曼英的像片,桌子上的一堆书籍……

  阿莲见他们二人走进房里,便很恭敬地立起身来,一声也不响。李尚志走近桌子跟前,看见那上面一张纸上写着许多笔画歪斜的字:“父亲……母亲……打死……病死……阿莲不要忘记……”

  “阿莲,”曼英没有看见那字,摩着阿莲的头,向她温存地问道:“你今天又写了一些什么字呀?我昨天教给你的几个字,你忘记了没有?”

  “没有忘记,姐姐。”阿莲低着头说道,“我念给你听听,好吗?‘父母惨死,女儿复仇……’对吗?”

  “呵,好妹妹!让我看看你今天写了些什么,”曼英离开阿莲,转向李尚志说道,“你为什么看得这样出神呀?”

  李尚志向椅子上坐下了。他的面容很严肃,手中仍持着阿莲的字,一声不响地凝视着。他如没听见曼英的话也似的。曼英不禁觉得有点奇怪,便从李尚志手中将那纸拿开,预备看一看那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就在这个当儿,李尚志开始向曼英问道:

  “这个小姑娘姓什么?她怎么会和你住在一块呢?很久了吗?”

  曼英不即回答他,走向自己的一张小铁床上坐下了。她向低着头立着不动的小阿莲望着,不忍遽将阿莲的伤心史告诉给李尚志听,但是在别一方面,她又觉得非将这一段伤心史告诉他不可,似乎他,李尚志有为阿莲复仇的力量也似的,而她,王曼英,却没有这种力量……

  于是李尚志便从曼英的口中,听见了阿莲的父母的惨死,那一段悲痛的伤心史……李尚志静听着,而阿莲听到中间却掩面嘤嘤地哭起来了。她的两个小肩头不断地抽动着,这表示她哭得那般伤心,那般地沉痛。

  曼英不忍再诉说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的鼻孔也有点酸起来。她忘却了自己,忘却了还有许多话要向李尚志说,一心只为着小阿莲难过。后来她将阿莲拉到自己的怀里,先劝阿莲不要哭,不料阿莲还没有将哭停住,她却抱着阿莲的头哭起来了。这时曼英似乎想起来了自己的身世,好生悲哀起来,这悲哀和着阿莲的悲哀相混合了,为着阿莲哭就是为着自己哭……

  李尚志看一看自己的手表,忽然立起身来,很惊慌地说道:

  “我还有一个紧要的地方要去一去,非去不可。我不能在此久坐了,曼英,我下次再来罢。”

  李尚志说着便走出房门去,曼英连忙撇开阿莲,在楼梯上将他赶上,拉住说道:

  “尚志,你一定要来呵!我请求你!我们今天并没有谈什么话呢!……”

  “是是是,我一定来!”

  于是曼英将他送出后门,又呆呆地目送了他一程。回到房中之后,阿莲牵着她的手,问道:

  “姐姐,他是一个什么人呵?”

  “妹妹,他是……”曼英半晌说不出一个确当的名词来。“他是……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好人呵!他想将世界造成那末样一个世界,也没有穷人,也没有富人,……你懂得了吗?”

  “我有点懂得,”阿莲点一点头,如有所思也似的,停了一会,说道,“他是卫护我们穷人的吗?”

  “呵,对啦,对啦,不错!他就是这末样的一个人呢!不过,你知道他很危险吗?这卫护穷人是犯法的事情呢,你明白吗?捉到是要枪毙的……”

  “姐姐,我明白了。我的爸爸就是为着这个被打死的,可不是吗?”

  曼英没有再听见阿莲的话,她的思想集中到李尚志的身上了。他还是那般地匆忙,那般地热心,那般地忠诚,一点儿也没改变……“一个伟大的战士应当是这样的罢?……”她是这样地想着。李尚志的伟大渐渐地在她的眼中扩大起来,而她,曼英,曾自命过为战士的曼英,不知为什么,在她的眼中反渐渐地渺小起来……

  § 七

  大世界!大世界!住居在上海的人们谁个不知道大世界呢?这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场,在这里有的是各种游艺:北方的杂耍,南方的滩簧,爱文的去听说书,爱武的去看那刀枪棍棒,爱听女人的京调的去听那群芳会唱……

  同时,这又是一个巨大的人肉市场,在这里你可以照着自己的口味,去选择那胖的或瘦的姑娘。她们之中有的后边跟着一个老太婆,这表明那是贱货,那是扬州帮;有的独自往来,衣服也比较穿得漂亮,这表明她是高等的淌白,其价也较昂。有的是如妖怪一般的老太婆,有的是如小鸡一般的小姑娘,有的瘦,有的胖,有的短,有的长……呵,听拣罢,只要你荷包中带着银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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