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蒋光慈 > 冲出云围的月亮 | 上页 下页


  “今天可以说是在我生命史上最大的一个纪念日:我亲手枪毙了一个人……如果这事是在一年以前发生的,我是绝对不会相信我是能够做出这种事情的。我梦想也没梦想得到我将来会杀人,会做这种可怕的事情。但是今天我是杀了人了,而且我的心很安,并不因之发生特异的感觉,虽然在瞄准的时候,我的手未免有点颤动……事情是这样经过的,乡下捕来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土豪,他们说他是危害地方的老虎,欺寡凌弱,无所不为……我们以为这是没有多讨论的必要的,便决定将他枪决。一有了决定,大家便争着执行,几乎弄得吵打起来。本来关于这件事情,我们女子是没有份参加的。后来我见他们争执得不可开交,我便上前说道,这件事不如让我来做好。男子们同声赞成,有的竟拍起手来。当拿起枪来的一瞬间,未免有点胆怯,未免动了一动心,想道,这样一个活拉拉的人即刻就要在我的手中丢命,这未免有点太残忍吧?……但是我即刻想起来我们的任务,想起来被这个土豪所残害的人们,便啮着牙恨起来了……我终于在大家鼓掌的声中将我的敌人枪毙了。有了伟大的爱,才有伟大的恨,欲实现伟大的爱,不得不先实现伟大的恨……”

  “昨天正在行军的当儿,天公落下了大雨,我的伞破了,浑身湿透得差不多如水公鸡一样。此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可是一到安下了营时,我便觉得头有点发烧了。不料头越烧得越利害,大有支持不住之势。我是很利害地病起来了。女房主人为我烧了一大堆火,将我的衣服烘干,后来她很殷勤地劝我在她家的床上睡下。睡下后,我在头脑昏乱的状态中,暗自想道,我这一回是定死无疑了……听说后有大批的追兵……他们一定要将我丢掉,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是定死无疑了……死我是不怕的,但是就这样地死了,就这样糊涂地死了,这不是太不值得了吗?唉,我是怎样地想生活着,想生活着再多做一些事情呵!……我觉得我有点伤起心来了,后来我竟流了泪。奇怪!我吃了些酒,发了一身大汗之后,便又觉得身体好起来了。今天还是继续着和大家一道儿走路,还是继续着和大家一道儿谈论我们的将来的事业……关于这一层,我应当向谁感谢呢?”

  “密斯W发了急痧……死了……可怜她奔波了这一路,吃了无限的苦楚,到现在当我们快要到目的地的时候,不幸忽然地死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让我们把这两句话做她的挽联罢。一路中我合她最合得来,但她现在永远离我而去了……我们没有佳棺来盛殓她,没有鲜花来祭奠她,我们很简单地将她裹在毯子里,在山坡下掘了一个土坑,放进去埋了。我们的事业不知何时才能成功,然而这个忠勇的,什么时候也曾是过一个美丽的女郎,现在已经为着这个事业而牺牲了。我怎么能够不在她的灵前痛哭一场呢?……”

  曼英还记得,那时密斯W之死,在曼英的心灵上是怎样地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创伤!密斯W可以说是曼英的一个最要好的,情性相投的伴侣,在遥长的南征的路上,曼英有什么悲哀喜乐,都是与她共分着,但是现在她在半路中死了,曼英再也不能见到她的面,再也不能和她共希望着完成那伟大的事业……曼英思前想后,无论如何,不得不在密斯W的墓前,大大地痛哭一番了。这痛哭与其说是为着密斯W,不如说是为着曼英自己,因为密斯W之死,就是曼英的巨大的,不可言喻的损失呵!……

  在那荒凉的,蔓草丛生的山坡下,密斯W永远地饮着恨,终古地躺着了……但是曼英觉得,在那里躺着的不过是密斯W的躯壳,而她的灵魂是永远地留在曼英的心灵里。就是到现在雨声淅沥的今夜,那密斯W的面相,她的一言一笑,不都是还很清白地在曼英的眼帘前现着吗?是的,曼英无论如何是不会将她忘记的……也许曼英现在嘲笑密斯W死得冤枉,不应当为着什么渺茫的伟大的事业而牺牲了自己……但是曼英究竟不得不承认密斯W,那个埋在那不知地名的荒凉的山坡下的女郎,是一个伟大的战士,是为她所不能忘怀的好友。

  自从密斯W死后,生活陡然紧张起来了。和敌人战斗的次数逐渐加多了。曼英现在还记得那时她该是怎样地为着火一般的生活所拥抱着,那时她只顾得和着大家共着忧乐,忽而惊慌,忽而雀跃,忽而觉得光明快近了,忽而觉得黑暗又紧急地迫来,忽而为着胜利所沉醉,忽而为着失败所打击……总而言之,在如火如荼的,紧张的,枪林弹雨的生活中,曼英的一颗心没有安静下来的机会。

  但是到了最后……曼英不愿意再回想下去了,因为那会使得曼英太不愉快,太觉得难堪了!光明终于被黑暗所压抑了,希望变成了绝望……在枪林弹雨之中,曼英并不畏惧死神的临头,如果因为她死,而所谓伟大的事业要向前进展一步,那她是不会悔恨的。但是在失败之后……曼英便觉得自己落入到绝望的,痛苦的,悲哀的海底了。不过这并不因为她起了对于死的恐惧,而是因为那所谓伟大的事业,在她觉得,是永远地完结了,因之在这地球上将要永远看不见那光明的一日,而黑暗的恶魔将要永远歌着胜利。

  但是曼英,一个为光明而奋斗的战士,会不会在失败之后,在黑暗的恶魔面前,恭顺地写出自己的悔过书呢?不会的!高傲的性格限定住了曼英的行为,她可以死,可以受侮辱,然而她是不愿意投降的……曼英对于伟大的事业是失望了,然而她并没有对于她自己失望。她那时开始想道,世界大概是不可以改造的,人类大概是不可以向上的,如果想将光明实现出来,那大概是枉然的努力……然而世界是可以被破毁的,人类是可以被消灭的,与其要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毁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曼英虽然觉得自己是失败了,然而她还没有死,还仍可以奋斗下去,为着自己的新的思想而奋斗……虽然她不能即刻整个地将它实现,然而她可以零碎地努力着将它实现。曼英仍然是一个战士,不过这在意味上是别一种方向了。……

  后来……人地生疏的S镇……小旅馆……恐慌的,困惫的生活……对于家庭来信的期待……与陈洪运的识面……在陈洪运的家里……唉,这些讨厌的经过,曼英该是怎样地不愿意将它们回忆起来!曼英愿意它们从自己的脑海里永远地消逝,永远地不再涌现出来!

  有一天,陈洪运也不知因为什么,来到曼英住着的小旅馆里。他看见曼英了。曼英那时虽然是很潦倒,虽然是穿着一身破旧的女学生的服装,但她旧日的神情究竟还未全改,在她的态度上究竟还呈露着一种特点来。陈洪运即刻便认出她是一个什么人物了。他本来即刻可以将她告发,将她送到囚牢里或断头台上去,然而不知因为什么(曼英后来是知道因为什么了。),他发了慈悲心,要将曼英救出危险。并将她请到自己的家里。

  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无论在服饰或面孔上,都显得是一个很漂亮的人物。不过在那一双戴着玳瑁镜子的眼睛里,闪着一种逼人的险毒的,尖锐的光,这光一射到人的身上,便要令人感觉得他是在计算他,要为之悚然不安起来。曼英和他见面时,也有着同样的感觉……但是陈洪运是一个极精明的,他看见曼英迟疑的神情,便似乎很坦白地说道:

  “女士,请你放宽心,我是可以将你保护得安安全全的。在旅馆住着,这是极不妥当的事情,如果一经查出,那可是没有法子想了。我家里很安适,有一个母亲,一个外甫(wife),两个小孩……如果你住在我的家里,那我敢担保谁个都不敢来问你。他们是很知道我的呵。不过,在思想方面,我虽然反对你,但是我绝对不主张……象他们那样的办法……请你放心,诸事自有我……”

  曼英踌躇起来了。这向她说话的,在思想上,是她的敌人,是她要消灭的一个……然而他现在呈着胜利者的面孔,立在曼英的面前,要救曼英,要向曼英表示着自己的大量。曼英能承受他的恩惠吗?能在自己的敌人面前示弱吗?但是在别一方面,她知道陈洪运是可以即刻将她送到断头台上去的,那时她将完结了自己的奋斗的历史,将不再能奋斗了,这就是说曼英轻于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而让自己的敌人,陈洪运,无数无数的陈洪运,好安安顿顿地生活着下去,不会再受曼英的扰乱了……

  不,这是不聪明的事情!曼英应当利用着这个机会,好延长自己的奋斗,好慢慢地向自己的敌人报复。如果就此死去,曼英最后想道,那对于她自己是太不值得,对于她的敌人是太便宜了!不,曼英不应当做出这种不聪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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