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蒋光慈 > 冲出云围的月亮 | 上页 下页


  “有一个同学今天动身到H镇去,我要去送她的行呢。”曼英见着她的衰老的老母亲的一副可怜的形容,虽然口中很活象地扯着谎,可是心中总有点难过。她觉着自己的眼眶内渐渐要涌起泪潮来。但是她忍着心转而一想,“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便即忙地走出家门,不再向她的母亲回顾了。

  ……她们终于上了火车。在三等的车厢中,人众是很拥挤着,曼英和坤秀勉强地得到了一个坐位。她伏着窗口,眺望那早晨的,清明的,绿色的原野,柔软的春天的风一阵一阵地吹到她的面孔上,吹散了她的头发,给她以无限的,新鲜的,愉快的感觉。初升的朝阳放射着温暖而抚慰的辉光,给与人们以生活的希望。曼英觉得那朝阳正是自己的生活的象征,她的将来也将如那朝阳一样,变为更光明,更辉耀。总而言之,曼英这时的全身心充满着向上的生活力,如果她生有翼翅,那她便会迎朝阳而飞去了。

  当曼英向着朝阳微笑的时候,富于脂肪质的坤秀,大约昨夜也没有入梦,现在伏在衣箱子上呼呼地睡着了。曼英想将她推醒,与自己共分一分这伟大的自然界的赐与,但见着她那疲倦的睡容,不禁又把这种思想取消了。

  当晚她们到了H镇,找到了一家旅馆住下……也许是因为心理的作用罢,曼英看见H镇中电灯要比别处亮,H镇一切的现象要比别处新鲜,H镇的空气似乎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香味,就是连那卖报的童子的面孔上,也似乎刻着革命两个字……

  她庆幸她终于到了H镇了。

  在旅馆刚一住下脚,她便打电话给柳遇秋,叫他即刻来看她,可是柳遇秋因为参加一个什么重要的会议,不能分身,说是只能等到明早了。曼英始而有点失望,然转而一想,反正不过是一夜的时间,又何必这样着急呢?……于是她也就安心下来了。

  第二天一清早,当曼英和她的同伴刚起床的时候,柳遇秋便来了。这是一个穿着中山装,斜挂着皮带,挟着黑皮包的青年,他生着一副白净的面孔,鼻梁低平,然而一双眼睛却很美丽,放射着妩媚的光。曼英大概是爱上了他的那一双眼睛,本来,那一双眼睛是很能引动女子的心魂的。

  曼英见着柳遇秋到了,欢喜得想扑到他的怀里,但是一者坤秀在侧,二者她和柳遇秋的关系还未达到这种亲昵的程度,便终于将自己把持住了,没有那样做。

  他们开始谈起话来:曼英将自己来H镇的经过告知柳遇秋,接着柳遇秋便满脸含着自足的笑容,一五一十地将H镇的情形说与她俩听,并说明了军事政治学校的状况。后来他并且说道,不久要打到北京,要完成伟大的事业……曼英听得如痴如醉,不禁很得意地微笑起来了。这微笑一半是由于这所谓“伟大的事业”的激动,一半也是由于她看见了柳遇秋这种有为的,英雄的,同时又是很可爱的模样,使她愉快得忘了形了。呵,这是她所爱的柳遇秋,这是她的,而不是别人的,而不是杨坤秀的!……曼英于是在坤秀面前又有点矜持的感觉了。

  过了三日,她们便搬进军事政治学校了。曼英还记得,进校的那一天,她该是多末地高兴,多末地富于新鲜的感觉!同时又是怎样地畏惧,畏惧自己不能符合学校的希望。但是曼英是很勇毅的,她不久便把那种畏惧的心情摈去了。已经走上了火线,还能退后吗?……

  于是曼英开始了新的生活:穿上了灰色的军衣,带上了灰色的帽子,俨然如普通的男兵一般,不但有时走到街上不会被行人们分别出来,而且她有时照着镜子,恐怕也要忘却自己的本相了。在日常的生活之中,差不多完全脱去了女孩儿家的习惯,因为这里所要造就的,是纯朴的战士,而不是羞答答的,娇艳的女学生;这里经常所讨论的,是什么国际情形,革命的将来……而不是什么衣应当怎样穿,粉应当怎样擦,怎样好与男子们恋爱……不,这里完全是别的世界,所过的完全是男性的生活!如果从前的曼英的生活,可以拿绣花针来做比喻,那末现在她的生活就是一只强硬的来福枪了。在开始的两个礼拜,曼英未免有点生疏,不习惯,但是慢慢地,慢慢地,一方面她克服了自己,一方面也就被环境所克服了。

  女同学们有二百多个。花色是很复杂的,差不多各省的人都有。有的说话的话音很奇怪,有的说话简直使曼英一句也听不懂。有的生得很强壮,有的生得很丑,有的两条腿下行走着一双半裹过的小脚……但是,不要看她们的话音是如何地不同,面貌是如何地相差,以至于走路时那裹过的与没有裹过的脚是如何地令人容易分别,但是在她们的身上似乎有一件类似的东西,如同被新鲜的春阳所照射着一样。在她们的眼睛里闪着同一的希望的光,或者在她们的脑海里也起伏着同一的思想,在她们的心灵里也充满着同一的希望。一种热烈的,浓郁的,似乎又是甜蜜的氛围,将她们紧紧地拥抱着,将她们化成为一体了,因此,曼英有时觉着自己不是自己,而仅是这个集体的一部分。这时,曼英的好友,杨坤秀,虽然有时因为生活的艰苦,曾发出来许多怨言,但她究竟也不得不为这种氛围所陶醉了。

  女同学中有一个姓崔的,她是来自那关外,来自那遥远的奉天。她刚是十七岁的小姑娘,尚具着一种天真的稚气。但她热烈得如火一般,宛然她就是这世界的主人,她就是革命的本质。如果曼英有时还怀疑自己,还怀疑着那为大家所希望着的将来,那她,这个北方的小姑娘,恐怕一秒钟也没怀疑过,宛然她即刻就可以将立在她的面前的光明的将来实现出来。曼英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那一双圆眼睛是如何地射着热烈的光,她的腮庞是如何地红嫩,在那腮庞上的两个小酒窝又是如何地天真而可爱……曼英和她成为了很亲密的朋友。她称呼曼英为姐姐,有时她却迟疑地向曼英说道:

  “我不应当称呼你姐姐罢?我应当称呼你同志,是不是?这姐姐两个字恐怕有点封建罢?……”

  曼英笑着回答她说,这姐姐两个字并没有什么封建的意味,她还是称呼她为姐姐好。姐姐,这两个字,是表示年龄的长幼,而并不表示什么革命不革命,如果她称呼曼英为姐姐,那她是不会有什么“反革命”的危险的……

  这个北方的小姑娘听了曼英的话,也就很安然地放了心了,继续着称呼她为姐姐。

  那时,曼英有时幻想道:人类到了现在恐怕是已经到了解放的时期了,你看,这个小姑娘不是人类解放的象征吗?不是人类解放的标帜吗?……

  曼英现在固然不再相信人类有解放的可能了,但是那时……那时她以为那一个圆眼睛的天真的小姑娘,就是人类解放的证据:有了这么样的小姑娘,难道说人类的解放不很快地要实现吗?那是没有的事!……曼英那时是这样确定地相信着。

  因为生活习惯完全改变了的原故,曼英几乎完全忘却自己原来的女性了。从前,在C城女师读书的时候,虽然曼英已经是一个很解放的女子了,但她究竟脱不去一般女子的习惯:每天要将头发梳得光光的,面孔擦得白白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有时拿镜子照一照自己,曼英见着那镜中微笑着的,宛然是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你看,那一双秀目,两道柳眉,雪白的面孔,红嫩欲滴的口唇,这不是一个很能令男子注目的女性吗?……曼英也同普通的女子一样,当发现自己生得很美丽的时候,不禁要意识到自己的高贵和幸福了。那时,与其说曼英是一个自以为解放了的女子,不如说曼英是一个自得的美人。但是进入了军事政治学校以后,曼英完全变成为别一个人了。她现在很少的时候照过镜子,关于那些女孩儿家的日常的习惯,她久已忘却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现在只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兵,是一个战士而已。偶尔在深夜的时分,如果她没有入梦,也曾想起男女间的关系,也曾感觉到自己的年青的肉体和一颗跳动的心,开始发生着性爱的要求……但是当天光一亮,起身号一鸣的时候,她即刻把这些事情都忘却了。她又开始和大家说笑起来,操练起来,讨论起来什么革命与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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