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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


  小林来到史家庄过清明。明天就是清明节。

  太阳快要落山,史家庄好多人在河岸“打杨柳”,拿回去明天挂在门口。人渐渐走了,一人至少拿去了一枝,而杨柳还是那样蓬勃。史家庄的杨柳大概都颇有了岁数。它失掉了什么呢?正同高高的晴空一样,失掉了一阵又一阵欢喜的呼喊,那是越发现得高,这越发现得绿,仿佛用了无数精神尽量绿出来。这时倘若陡然生风,杨柳一齐抖擞,一点也不叫人奇怪,奇怪倒在它这样哑着绿。小林在树下是作如是想。

  但这里的声音是无息或停,——河不在那里流吗?而小林确是追寻声音,追寻史家庄人们的呼喊,向天上,向杨柳。

  不过这也只在人们刚刚离开了的当儿。草地上还有小人儿,小人儿围着细竹姐姐。

  他们偏也能这样默默的立住,把他们的姐姐围在中间坐!

  其实这不足奇,他们是怎样的巴不得“柳球”立刻捏在手上,说话既然不是拿眼睛来说,当然没有话说。

  打杨柳,孩子们于各为着各家要打一个大枝而且要叶子多以外,便是扎柳球。长长的嫩条,剥开一点皮,尽朝那尖头捋,结果一个绿球系在白条之上。不知怎的,柳球总是归做姑娘的扎,不独史家庄为然。

  中间隔了几棵杨柳,彼此都是在杨柳荫下。杨柳一丝丝的遮得细竹——这里遮了她,那里更缀满了她一身,小林也看得见。孩子们你一枝我一枝堆在细竹姐姐的怀里,鞋子上有,肩膀上也有!却还没有那样大胆。敢于放到姐姐的发上,放到发上会蒙住了眼睛,细竹姐姐是容易动怒的,动了怒不替他们扎。

  “你们索性不要说话呵。”小林一心在那里画画,惟恐有声音不能收入他的画图。他想细竹抬一抬头,她的眼睛他看不见……

  “哈哈,这是我的!”

  “我的!”

  不但是说,而且是叫。然而细竹确也抬了头。

  “不要吵!归我给。”细竹拂一拂披上前来的头发,说。

  一声命令,果然都不作声,等候第二个。柳球已经捏在手上的,慢慢走过来,尽他的手朝高上举。不消说,举到什么地方,他的眼睛跟到什么地方。就是还在围住细竹的那几个,也一时都不看细竹手上的,逐空中的。

  “锵锵锵,锵,锵锵!”举球的用他的嘴做锣鼓。

  “小林先生,好不好?”又对小林说。

  “好得很,——让我捏一捏。”

  小林也尽他的两手朝上一伸。

  “哈哈,举得好高!”

  小林先生没有答话,只是笑。小林先生的眼睛里只有杨柳球,——除了杨柳球眼睛之上虽还有天空,他没有看,也就可以说没有映进来。小林先生的杨柳球浸了露水,但他自己也不觉得,——他也不觉得他笑。小林先生的眼睛如果说话,便是:

  “小人儿呵,我是高高的举起你们细竹姐姐的灵魂!”

  小林终于是一个空手,而白条绿球舞动了这一个树林,同时声音也布满了。最后扎的是一个大枝,球有好几个,举起来弹动不住。因此又使得先得者失望,大家都丢开自己的不看,单看这一个。草地上又冷静了许多。这一层细竹是不能留心得到,——她还在那里坐着没有起身,对小林笑:

  “杨柳把我累坏了。”

  “最后的一个你不该扎。”小林也笑。

  “那个才扎得最好——”

  细竹说着见孩子们一齐跑了,捏那大枝的跑在先,其余的跟着跑。

  “哈哈,你看!”

  细竹指着叫小林看,一个一个的球弹动得很好看。

  “就因为一个最好,惹得他们跑,他们都是追那个孩子。”

  “是呀,——那个我该自己留着,另外再扎一个他!”

  “上帝创造万物,本也就不平均。”小林笑。

  “你不要说笑话。他们争着吵起来了,真是我的不是,——我去看一看。”

  细竹一跃跑了。

  “草色青青送马蹄。”

  小林望着她的后影信口一唱“你不要骂人!”

  细竹又掉转头来,说他骂人。随又笑了,又跑。

  小林这时才想一想这一句诗是讲马的,依然望着她的后影答:

  “在诗国里那里会有这些分别呢?”

  细竹把他一个人留在河上。

  寂寞真是上帝加于人的一个最厉害的刑罚。然而上帝要赧免你也很容易,有时只须一个脚步。小林望见三哑担了水桶下河来挑水,用了很响亮的声音道:

  “三哑叔,刚才这里很好玩。”

  “是的,清明时节我史家庄是热闹的,——哥儿街上也打杨柳吗?”

  “一样的打,我从小就喜欢打杨柳。”

  “哈哈哈。”

  “三哑笑。小林“从小”这两个字,掘开了三哑无限的宝藏,现在顶天立地的小林哥儿站在他面前,那小小的小林似乎也离开他不远。小林,他自然懂得他的三哑叔之所以欢喜。

  “三哑叔,你笑我现在长得这么大了?”

  “哈——”

  三哑不给一个分明的回答,他觉得那样是唐突。

  “明天大家到松树脚下烧香,哥儿也去看一看。”

  “那一定是去。”

  三哑渐渐走近了河岸。

  “哥儿,这两棵杨柳是我栽的。哥儿当初到史家庄来的时候,——哥儿怕不记得,它大概不过载了一两年。”

  三哑说,沿树根一直望到树杪,望到树杪担着水桶站住了,尽望,嘴张得那么大,仿佛要数一数到底有几多叶子。

  “记得记得。”小林连忙答。

  小林突然感到可哀,三哑叔还是三哑叔,同当年并没有什么分别!他记起他第一次看见三哑叔,三哑叔就是张那么大的嘴。在他所最有关系的人当中,他想,——史家奶奶也还是那样!

  其实,确切的说,最没有分别的只是春天,春天无今昔。

  我们不能把这里栽了一棵树那里伐了一棵树归到春天的改变。

  那两棵杨柳之间就是取水的地方,河岸在这里有青石砌成的几步阶级。

  三哑取水。小林说:

  “我住在史家庄要百岁长寿,喝三哑叔这样的好水!”

  “哈哈哈。”

  三哑叔栽的杨柳的露水我一定也从河水当中喝了。”

  “哈哈哈。”

  三哑这一笑,依然是因为小林第一句,第二句他还没有听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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