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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然后,男人们都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她觉得屠宰场的血腥味实在难闻,于是又离开了那里。她又朝那个紧闭窗门、漆黑不堪的破败的“好心旅店”瞥了一眼,路过拉里布齐尔医院时,机械地数着那医院正面的窗子。窗里泛出的昏暗沉静的微光,活像临终的人床前的蜡烛。她穿过火车站的铁路桥,火车发出长长的汽笛声像绝望的哀鸣声划破寂寞的夜空。哎!夜晚使一切都显得悲哀!随后,她又掉转了身子,眼里又充斥着刚刚看到过的那些房屋,又加入了循环往复的妇人们巡街般的行列之中;就这样来回踱步,一次又一次,不曾在路旁的长凳上歇息片刻。没有人对她感兴趣。路人的轻蔑使她的耻辱感愈来愈深。她又向医院方向走下去,从屠宰场走了上来。这是她最后一次散步了,她听到了屠宰场浸满鲜血的院子里发出宰杀生灵的响声,也看见了医院灯光昏暗的病房,在那里死者的僵尸躺在公用的被单底下。她的生命也许会终结于此。

  “先生,请听我说……”

  忽然间,她瞥见了地上自己的影子。当她走近一盏路灯时,那影子收拢起来,变得十分清晰,当影子变成浑圆时,又显得那样硕大无比,粗壮而滑稽可笑。肚子、乳房和大腿竟混为一体。她的脚破得那样厉害,以致于她每走一步,那地上的影子都像是翻了一个筋斗。哎!那影子真像一个怪物!后来她走远了,那怪物又渐走渐大,变成了一个巨人,盖满了整个马路,那影子像是不断地在行着屈膝礼,路旁的房屋和树木像是要碰破她影子里的鼻子似的!天啊!她的模样多么滑稽,多么可怕!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变得这般丑陋无比,奇形怪状。于是,当她走近下一个路灯时不禁仔细端详自己跳动的侧影。哟!从影子侧面看过去她倒不失一个下等妓女的风韵!真奇怪!凭着这身段不愁会立刻吸引住男人们的目光。于是,她又放大了胆子,低声在行人的背后喃喃沉吟:

  “先生,请听我说……”

  此时,夜大概已经很深了。区里的情形开始糟了起来。小饭店都已纷纷关门,只有酒店里的灯光还亮着,但也已变成了红色。酒店里也时而传出醉汉们含糊不清的说话声。欢笑声已变成了怒骂和殴斗的杂音。一个衣衫褴褛、狰狞形骇的人骂道:“我要拆散了你,让你数数自己有几根骨头!……”在一个下等舞场的门口有一个淫荡的少女正与她的情夫扭打在一起,骂他是有病的猪猡;那情夫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那么你的妹妹呢?”他找不出别的话说。稀疏的行人察觉出醉汉们会随时扭打在一起,于是大惊失色地变了脸。果然混战开始了,一个醉汉倒在地上,四脚朝天;打他的人群教训了同伙后,拖着脚上的鞋四散逃走。有几伙人怪声高唱着淫邪的歌曲,忽然又戛然而止一阵沉寂,不时地夹杂着醉汉们打噎呕吐的声音。每逢工厂发半月薪水时总是这番景象,从下午六点钟开始,烧酒便会不住地流淌,最后会流满整个马路!醉汉们的呕吐物,臭气熏天的酒气会布满街道,讲究卫生的行人不得不跨着大步,在散发着恶臭的呕吐物之间穿行,不致于踏在上面!瞧呀!多干净的街区!如果有一个外国人在清晨清扫马路之前光顾此地,不知会留下什么印象!然而,此时醉汉们只觉得是在自己家中恣意妄为,才不把什么欧洲放在心上。妈的!从衣袋里抽出小刀,这个小小的欢庆节日在流血中草草收场。有些女人匆匆而过,有些男人不怀好意地用狼一般的眼睛盯着她们,黑夜沉沉,邪恶充斥着街区。

  热尔维丝漫无目的地走着,只管挪动着双腿,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停地走。困倦折磨着她,跛腿摇晃着她令她昏昏欲睡。她忽然间猛醒,用目光环视四周,觉得刚刚似乎是失去知觉的走了百十步,像一具僵尸一般!她疲乏的双脚在那双破鞋中似乎渐渐地肿胀着。她浑身疲倦至极,肚子里空空如也,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索绕在她的脑际:也许此刻她的那个娼妇女儿娜娜正在有滋有味地吃着牡蛎呢。随后她的思绪混乱如麻,只是愣愣地睁着双眼,尽量使自己能集中思想,迟钝的冥冥之中只有那刺骨的寒冷维系着她的感觉神经,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透彻肌肤的寒冷。呀!死人在坟墓之中就是如此寒冷吧!她抬起沉重无比的头颅,一阵刀割般的冰霜迎风扑面而来。原来那雾气腾腾的天空,终于下决心把风雪抛向大地了;雪花很细很密,带着微风打着旋。人们已经等待它三天了,现在它下得正是时候。

  于是,这初起的风雪使热尔维丝警醒过来,她不由地走得更快了。路上的一些男人忙着回家,匆匆地跑了起来,肩上已经落满了白雪。然而,她却看到其中的一个慢吞吞地从树下走了过来,她便凑近了那男人,仍然重复着那句话:

  “先生,请听我说……”

  男人停下了脚步,但是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伸出一只僵硬的手,用极低的声音说:

  “求您发发慈悲……”

  两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啊!天啊!他们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布鲁大叔在沿街乞讨,古波太太在马路上拉客!他们张口结舌,惊异地彼此对望着。眼下这情形,他们真的能够携手共进了。整整一个晚上,这个老叫化子到处徘徊,不敢走近一个人;却万万没想到他截获的第一个人竟也是一个与他一样的女饿死鬼!天主啊!你就不能行行好吗?辛辛苦苦劳作了五十年的人,竟成了叫化子!金滴街上曾大名鼎鼎的洗衣店老板娘,最终沦为路旁阴沟里的渣滓!他们相互怔怔地望了许久。谁都未说一句话,终于在大雪翻卷之中各奔东西了。

  这真是一场暴风雪。在硕大广袤的天地之间,密集的大风雪上下无情地翻滚着,像是从苍天的四角同时吹下来似的。惊尘蔽天,几步之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区里的房屋隐没在大雪之中,大街似乎也不见了踪影,雪神悄然无息地用白色的被单盖住了醉汉们呕出的秽物。热尔维丝仍旧艰难、盲目、彷徨无主地向前走着。她摸索着路旁的树木,寻觅着道路。随着她缓步前行,朦胧之中能看得见路灯在雪雾中的微光,像个一束束将熄的火把一般。当她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忽然间,那些昏暗的路灯也不见了;她被黑暗的风雪包围了,无法辨别方向。只感得脚下白雪覆盖的地面向身后退去,许多灰色围墙围住了她。当她停住脚步迟疑不前,掉头四下张望时,不禁猜想着在这冰冷的雪幕后面会有宽阔的大街,望不到头的路灯;整个巴黎正在酣睡,没有行人,只有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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