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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拉丽没有挨父亲脚踢,心中越发害怕起来,脸色变得煞白,低头替他脱了鞋子,他先是坐在床沿上,随后又和衣躺在床上,圆睁着双眼看着拉丽在屋子里做这做那的举动,她在父亲凶恶的目光下越发呆滞起来,在屋子里打着转,由于心里害怕,手脚也越发不听使唤,终于不慎打碎了一只茶杯。而他并不为所动,只是拿起那鞭子给她看,他说:

  “喂,小笨牛,瞧瞧看:这是给你的礼品。是的,我又花了五十个铜币把它买来……有了这个玩艺儿,我就不用到处追着跑了,即使你跑遍屋子的每个角落,我也能按得着你。你不想试一试吗?……对呀!你打碎了杯子!……来吧,嗨!跳起舞来吧!给你的那位大胆先生鞠躬吧!”

  他甚至都不用直起身子,仰着身子躺着,头凹陷在枕头里,在屋里抡起大马鞭发出噼啪的声响,竟像马车夫任意抽打自己的马一样,接着他压低了手臂,抽打着拉丽的腰部,那鞭子忽而卷住她,忽而又放开她,她被抽得像乱转的陀螺。她被抽倒在地,想要爬着逃脱他的鞭打,然而,鞭子又劈头而来,把她抽得重新跳了起来。

  “嗨!嗨!”他叫着,“这多像在赶一群母驴!……嗯?真棒,冬天的早晨,我可以好好睡着,不会伤风了,远远地抽到那群母牛,还不会伤着我身上的冻疱……在这一头,嘿!抽到你了!到了那一头,嘿!又挨我一鞭子!回到这一头,哈哈!又吃我一鞭子!好吧!你敢滚到床底下去,我会用鞭子把接你……哦!吁!吁!哒儿驾!哒儿驾!”

  他的唇角上泛出白沫,黄色的眼珠从黑色的眼眶里瞪了出来。拉丽被抽得魂飞魄散,惨叫不止,在屋里四处蹦跳着乱窜,时而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时而脊背紧贴着墙,躲避雨点似的皮鞭,然后那大马鞭的细梢无情地掠过她的全身,耳边皮鞭的噼啪声响不断,她那娇小细嫩的肌肤上留下条条伤痕。那情形真像教一个牲口在学跳舞。瞧呀!这可怜的小猫像在跳华尔兹舞一样跌跌撞撞,她双脚不时地蹦起又落下,活像女孩们玩跳绳游戏时那样,却不能像女孩们一样高喊“跳呀跳”。她跳得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精疲力竭,活像一只富有弹性的皮球,任其自然乱蹦乱跳,已没了躲闪的气力。她那恶狼般的父亲却洋洋自得,还不住地骂她是娼妇,问她尝够了没有鞭子的滋味,还问她现在是否彻底明白,要逃脱他鞭子的惩罚是决不可能的。

  然而,热尔维丝突然走进屋来,她听到了小拉丽的痛苦的喊声。面对这凶残的一幕,她义愤填膺。她大声怒吼道:

  “住手!你这个臭男人!你停不停手,狗强盗!我要去警察局告发你!”

  俾夏尔像一只被搅扰的野兽前言不搭后语地埋怨起来:

  “哦,原来是您,臭瘸婆娘!有您什么事,嗯?我教训她还要戴上手套不成?……您瞧瞧,这只是提醒她我的手臂不短。”

  边说着又甩出最后一鞭,正打在拉丽的脸上。拉丽的上嘴唇被打出一条口子,鲜血流了下来。热尔维丝抄起一把椅子,准备扑向那铁匠,然而小拉丽却向她伸出两只哀求的手臂,说她没什么要紧的,一切都过去了。她扯起自己围裙的一角揩干嘴上的血,并且招呼两个嚎啕大哭的弟妹别再出声,两个孩子竟像自己挨了一顿皮鞭的毒打一样伤心落泪。

  热尔维丝每每想到拉丽,就不再自叹薄命了。她甚至想让自己也能有像这个8岁女童般惊人的勇气。的确,全楼的所有女人们都比不上她一个人所承受的巨大痛苦。热尔维丝曾看到她三个月里只啃啃干面包,甚至连碎面包片都吃不饱,消瘦、孱弱至极以至于扶着墙才能行走。当她把剩下的一些肉悄悄地送给她吃的时候,看着小拉丽大滴的泪珠默默落下,小口地细细嚼碎肉块,因为缩小的喉咙咽不下太粗的食物,热尔维丝看到此心都要碎了。尽管她经受如此熬煎,却仍然始终温柔善良,尽心竭力,为人处事的理智完全超越了她的年龄,她所承担的小母亲的责任,甚至超过了女性负载的极限,女童孱弱的天真与烂漫在她身上过早地消逝了。热尔维丝以这个饱经痛苦却又宽容为怀的小女孩为自己的楷模,努力学着她宁可牺牲自我也缄然不语的品行。拉丽只是终日睁着那对无言的眼睛,人们能从这对逆来顺受的黑色大眼睛的深处揣摸到那个凄惨的末日黑夜。没有一句语言,只有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睁得很大很大。

  然而在古波夫妇的家中,小酒店劣质烧酒的遗毒也开始作祟起来。热尔维丝料定总有一天她的男人也会像俾夏尔一样举着一根鞭子教她跳舞。将会袭来的不幸,使她出于本能的敏感而更加同情小拉丽的不幸。是的,古波的情形更糟了。烧酒给他脸上带来红晕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他也不能像当初充好汉,拍着自己雕像般的身子说烧酒养壮了他的身体;因为当初那几年他浑身上下的一层黄膘早已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干瘦的皮,泛着青灰的颜色,活像泡在沼泽里的腐尸的肉色。他的胃口也坏了,渐渐地不喜欢吃面包了,甚至见了炖肉也会作呕。给他做好可口的饭菜,他仍然没有食欲,他的牙齿已酥软地无法嚼得动食物,为了维持生存,他每天需要喝一瓶烧酒,那是他必备的东西,也是他的肠胃惟一能消化的食物。早上他从床上爬起来之后,他得弯下身子足足一刻钟时间,剧烈地咳嗽震得每个骨节都咯咯作响,然后伸长了脖子,从嘴里吐出一口口粘液似的苦水,正是这些苦水疏通着他的喉管。这样的呕吐每天都会有,人们尽可以事先替他预备好盛秽物的垃圾桶。等一杯酒下肚之前,他是不会直起身子来的,对他而言酒便是一剂能烧热他胃肠的良药,然而在白天,他似乎也恢复了精神。起初,他感到皮肤发痒,手脚像是被虫子叮咬了似的,他不禁笑着说或许是老婆赶时髦拿些羽毛放在毯子和被单夹层中,是那羽毛使他身上发痒。后来,他的两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起来,搔痒的感觉终于被令人难以忍受的痉挛所代替,好像浑身的肉被夹在一只钳子里一样。他突然觉得这非同小可,于是不再说笑,在街上停下了脚步,顿觉精神恍惚,耳朵嗡嗡鸣响,眼前金星回起。他看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黄的,房子像是跳起舞来,一阵眩晕持续了三秒钟,他害怕自己会猝然倒地。还有些时候,大太阳直晒着脊背,他突然会冷不了地打一个寒战,像是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似的。最令他恼火的是他的双手也颤抖起来,尤其是右手竟像做过什么坏事一样剧烈地抖动,更像是魔法附体一般,妈的!他似乎已不是一个男子汉了!已经变成了一个垂垂暮年的老妪!他拼命地伸展自己的肌肉,抓起自己的杯子,发誓要拿稳它,然后任凭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济于事,那杯子仍在手中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地跳着舞步,那颤动竟急促而有规律。于是他自暴自弃地发起火来,无端地叫喊着又往肚子里灌进了十几瓶酒,接下去便可以抬起一桶酒,手臂也不会颤动了。热尔维丝劝他说只有不再喝酒才能阻止手发抖。他却不听她的话,硬是又喝了很多酒。说是做做试验,酩酊大醉之际又发起怒来,埋怨面前经过的四轮马车搅扰了他的酒兴。

  3月的一天晚上,古波浑身透湿地走进家来。原来他和“靴子”在蒙特鲁日饱餐了一顿鳝鱼后,回家的路上刚到佛尔诺街和鱼市街交汇的路口,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飘泼大雨浇了个透。到了夜里,他咳嗽得异常厉害;脸色通红,很快就发起了高烧,气喘得像一只破风箱,第二天早上,博欧夫妇请来的医生来看了他,医生听过他的背部之后,摇了摇头,把热尔维丝悄悄拉到一边,劝她立刻把她丈夫送到医院去。古波患上了肺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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